2020年10月24日 星期六

孤城春深處︰第一章

 



1 章

書名︰孤城春深處

Ep艾比索網站連結︰孤城春深處

逝者

無論古今中外,寡居對一個女人來説,可以是從死而生,死而復活;也可以是從生向死,生如死灰槁木。對一個一百五十年前的年輕寡婦來説,寡居更是一場冒險突破與自我追尋。她們之中有些是社會結構底下的犧牲者,有些則是社會中唯一擁有自主性的女性,縱使各有各的因緣,但最後還是免不了以青春、美貌、身份、地位做賭注的一場博弈。

四個黑衣人以肅穆的神情擡起了棺木,永別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棺木領著一個清麗的女子,她手中牽著一個可愛的稚子,低著頭跟著棺木走著,滿臉是掩飾不住的哀傷與淒涼,身後跟著一列拉得長長的人蛇,匍匐游移出教堂,簌簌的踏雪聲,穿破死寂的墓園,最後戛然停在一堆黃土前。

她的眼淚肆意地流著,仿若永不乾涸的泉水,足以淹沒自己、淹沒衆人、淹沒整個世界,無人可以撫慰她内心的哀相知相愛卻無法相隨,未及道聲再會,他就驟然離去,從此天人永隔,生死兩茫茫,人世間有什麽比起死亡更決絕、更無情的了?在這陰陽兩界之地,她想挽回,卻萬萬再也不能了。

那一夜的情景一幕幕地在她腦海之中浮現,揮之不去︰那一刻,他是那麽絕決地奔了出去,留給她的是一個倉皇冷漠的背脊,從此,再也沒有回頭過。她一次又一次痛悔著,爲什麽當下不攔住他,時間若是能夠倒轉,無論如何她都要攔下他……在她還不及思索反應,命運就迅雷不及掩耳地斷送了他年輕的生命。

生命的消逝是那樣地倉促無情,那樣措手不及,任憑是誰也無力挽回,未亡人面對噩耗是那樣地心痛、那樣地無奈、那樣地絕望。

她與他的愛,她永誌不忘,他死去的那一刻是否還曾記起?

眼前的這一段路,是他生命中最後的一段路,她卻看不到自己前頭的路將何去何從,是否又是一條充滿荊棘的道路?他的死領著她們母子來到這個陌生的國度,來到這群不相識的人裏,日後,她的命運將與眼前的這些人緊緊相繫了。然而,在他生前,這些人逼得他遠走天涯,與自己的母親至死不得相見,在他死後,她在他們當中又該如何自處?

想到這裡不覺打了個寒噤

四個黑衣人鄭重地將棺木擺在土坑上,坑上橫架著兩根支撐棺木的長木條,木條上放置著兩條麻繩。在棺木擺上的那一刹那,她的心痛直如刺刀往心坎裏扎,她「哇」地哀嚎起來,一個恍惚,在耳際響起那熟悉的聲音︰「茉莉!珍重再見!」

悄然卻不見他的身影。

卻見到,站在黃土前的這一列人,他的宿敵——

不,這些人一夕之間都變成至親了。

第一次和他們面對面,那生疏、距離、怨懟、猜忌、痛恨彌漫在冷空氣之間,這冷意肆意地漫上她的心頭,不禁地叫她一凜努力壓抑著在心頭翻湧的悲與眼中噙著淚,低眉順眼地一一睨著這些人︰

衆人簇擁著的那一位渾身裹黑、眸色哀戚的老婦人,面容滄桑得像是一片枝頭上等著凋落的秋葉,不知何處所依?想必是容的母親,茉莉未曾謀面的婆婆,霍亨堡老伯爵結髮之妻,瑪爾夫人。白髮人送黑髮人,竟是如此觸目驚心,白髮人晚年無依的蒼涼之境,情何以堪啊!

緊緊扶著伯爵夫人的那位貴婦人,歲月亦無情地撫過那略微斑白的鬢髮,身份教養卻使她散發著雍容華貴的氣質,悲戚中依然不失大家風範。這一位顯然是容的姨母,瑪爾夫人的妹妹,梅根堡的希瑪夫人。立於希瑪夫人身後的三男一女,估摸是她的子女,容的表弟表妹,風流倜儻的梅根三少。

瑪爾夫人身後站著一位梨花帶雨年過半百的金髮婦人,大概是保養得當,望之只有四十幾許人,哀戚之中絲毫不減她那明艷亮麗的丰采,大概只有她才能以一身黑衣壓倒群芳,從黑衣中流溢出千嬌百媚的風姿,茉莉猜想,這一位大概就是傳聞中的寧芬堡莫妮夫人,霍亨老伯爵的情婦。

莫妮夫人身邊緊跟著一個玉樹臨風的年輕男子,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在茉莉心頭驀然捲起,他有著與容極爲相似的相貌,她不假思索便斷定,這一位就是容的異母兄弟莫利斯了。隨之,她將目光依序落在他身旁的三位貌美的女子身上,個個出落得亭亭玉立,姝艷無讎,全都繼承了母親姣好的容顔,可不就是莫妮夫人的女兒,寧芬堡三朵花麽。

茉莉的目光迅速瞥過這一列人,再度垂首聆聽神甫的禱告,悼念亡者的言語叨叨絮絮,聽來陌生隔膜、了無意義,她心中無盡的悲哀又能與誰叨訴去?

地人群中微有騷動,有驚呼起來:「老夫人暈過去了。」

茉莉不禁擡起頭來,只見莫妮夫人登時上前,一手就扶住倒在希瑪夫人懷裏瑪爾夫人接著,一個相貌不俗的侍女也隨之出列向前扶著瑪爾夫人道:「老夫人連日來沒能睡好,怕是累著了。」

莫妮夫人看了神甫一眼,望著鉛雲壓頂的天際,眼看就要下大雪了,立時當機立斷,帶著輕微的法國鼻音,威嚴十足地衆人朗聲道:「伯爵夫人傷心過度,雪地裏冷,她禁不住的,快扶去教堂後面的禱告室休息。馬斯!你去請施耐德醫生。黛絲!妳過來攙扶著老夫人,和譚雅一同去吧!」她停頓了一下,轉換了口氣,接著對希瑪夫人說︰「您還行嗎?要不陪著瑪爾夫人一同前去?

希瑪夫人瞅她一眼,卻沒説什麽,只是靜然不動,頗不以爲然地瞪著她。莫妮夫人會意,旋即迅速地掃視一圈,見到衆人站在寒冷的雪地裏打哆嗦,於是遞個眼神給神甫,接著宣佈︰「葬禮繼續進行。」

一聽到這句話,扶著瑪爾夫人向前走的譚雅,卻轉身橫了莫妮夫人一眼,溫柔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憤懣但以現下的場合,卻也不欲多置喙莫妮夫人明白她的心思,她無非想説︰「爲什麽不能等到老夫人恢復精神?畢竟這是她親生兒子的葬禮啊!」此時,卻不是辯解的時候,亦不能讓黑壓壓的一群人站在雪地裏挨凍,必須立馬做個決定。

譚雅只好無奈地著伯爵夫人走向教堂,沒好氣地對莫妮夫人的侍女黛絲說:「待會兒老夫人好轉時,未必喜歡看見。」

黛絲冷冷地撂下一句,這個我自然是明白的。」

一切謀定,茉莉著莫妮夫人,亦不覺歎然,怎麼會有這樣的女人,美艷得叫人不忍移目行事又雷厲風行,這般滴水不漏,一絲亂序沒有,既是嬌柔得如同一枝風中顫動的牡丹令人萌生憐意同時又是凌厲得令人望之生畏。

衆人目送伯爵夫人離去,葬禮繼續進行。

茉莉復又木訥地低下頭來,直到神甫手劃十字,向棺木灑上聖水。接著,四個黑衣人向前緊緊地抓住壓在棺木下的繩索,棺木擡起、木條抽出、繩索緩緩放鬆、棺木漸漸地入土。

第一枝紅玫瑰飛空擲出,嫣然躺在棺木上,冷笑著生命的倉促與死亡的決絕,第一把泥土冷冷掩上,塵歸塵,土歸土,無情地掩去死者的一生。

衆人一一向前默禱,隨之擲出手中的紅玫瑰……一朵朵玫瑰從生者手中擲向死者,生氣盎然的玫瑰宛若甦醒的冬,向茉莉發出生命中最燦然的笑靨,嫵然而森冷,那泣血的紅猶如容喪生時的血泊,讓她感到無比的諷刺與淒厲。

茉莉以未亡人的身份淒然立在土坑前,如儀地向前來致哀的親友答禮。那樣多人,卻是那樣安靜,時光被緩緩地拉長了,拉得那樣長,成了一縷細細無頭無盡的絲,良久,良久,她緩緩地擡起了頭,不知幾何時,墓園裏的人群餘下稀疏幾人,餘下雪地上惶然錯亂的足印。緊接著,教堂的鐘聲連綿不絕地響起,聽來既是錯落有致,又是凌亂不堪,像是瘋狂地奏著狂舞曲,直叫人發狂,失去理智,叫人想衝動地對著鐘聲淒厲地呐喊一聲「爲什麽」,向最高主宰者發出最沉重悲哀的抗議︰「爲什麽要奪去他的生命?」

終究,那一聲「爲什麽」,哽咽在她的喉頭,最後譫妄讓理智,狂野讓教養,悖逆讓認命給抑制下來了……直到,鐘聲戛然而止。此時,她知道永別的時刻到來了,只能將自己手中緊握的最後一朵紅玫瑰擲落,她對他最後的一把餘溫也跟著落入冰冷堅硬的土坑裏,沒入那千百朵的溫柔裏,她合著淚撒下她手中最後的一把泥土,撒下了生離死別。

永別了,容,你再也回轉不來了。

茉莉低頭俯視著撒滿玫瑰的棺木,短短片刻彷彿是一生一世,人間咫尺千山路,她竟然不捨離去,整個顆心像似是被掏空了,站在土坑前久久不能挪移。

就這樣不知道經過多少時間,她才柔緩地抬起頭來,漠然地望了一眼這粉雕玉琢的雪國,不自主地撣一撣孩子身上的雪花。這時她才看見一片片雪花正緩緩地從天而降,她張開手掌,讓冰冷的雪花落入溫暖的掌心,深深地吸一口氣,喃喃喚道︰「容!這裏是你的故鄉,這裏的雪很輕盈很潔淨,雖然不是你所喜歡的熱度,卻有著讓人冷靜下來的冷澈與清冽。」

在白茫雪絮之中,茉莉彷彿眼花了,在土坑的另一端卻看到了容緩緩地抬起頭來,正對著她微微一笑,那笑卻是如冰雪一般的落寞與冷清,正與她一同經歷著死別的悲傷與哀慟。風脈脈,雪簌簌,雪花無聲無息地在她心底飄落著,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悲?她定睛不動地望著他,轉眼一瞬間,容的身影像是化在雪地中,從那無蹤無息的蒼茫大地中走出來的卻是另一個人的身影,穿著黑貂披風正朝著她緩緩走過來,茉莉迷惘了,這裏是那樣地靜,絲毫沒有容來過的痕跡,亦無他離去的足印,死亡是那樣的寂靜,靜得毫無蹤跡可尋。

雨雪霏霏,行道遲遲。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迎面而來的那張臉,似曾相識,初次相遇卻恍若久別重逢,這時,茉莉的意識才完全清醒過來,她終於知覺到,這個人並不是容,乃是容的兄弟,莫利斯。他這樣正面照過來,活生生的音容宛如死去的容還魂再世,不禁讓茉莉錯愕不已,同父異母的兄弟竟也能夠如此相像。

莫利斯靜靜地走到她身邊,在哀慟中依然將情感控制得非常得體,以她再熟悉不過的濃厚鼻音,輕柔地對她說著法語︰「茉莉,茶會在霍亨堡舉行,墓地裏冷,我們先到教堂裏面吧!妳不走的話,他們誰也不敢動啊!」

茉莉愕然注視著他,他法語説得比她還要好,顯然曾經在法國生活過很長的時日,這時她才憶及,他母親莫妮夫人出身法國,他自然亦熟稔法語了。

她愀然環顧墓園裏剩下的幾個人,他們,就是所謂的家人了。旋即轉身示意,她的貼身侍女冰心會意跟了上來,近身抱起她身邊的孩子。

茉莉像一尊精緻的木頭人木然地跟著莫利斯走進了禱告室,在禱告室中,惟見瑪爾夫人倚在長上,她的氣息似乎還很虛弱,口中低低喚:「容兒……容兒……」莫利斯快步走近榻邊,輕輕按住瑪爾夫人的手他的語言迅速轉換為施瓦本語,老夫人,葬禮已經結束,我們回去吧!

老夫人淚眼婆娑百般無奈地說︰我這身子真是沒用,連容的葬禮都支撐不到最後一刻,我這個做母親的連送他一程都做不到……」瑪爾夫人卻在這時候,哀哀怨怨地怪自己沒用,讓人不知如何勸慰。

莫利斯卻向她溫聲道:「別自責了,妳的身子一直弱,如今要承受這樣的打擊,又操辦喪儀,連日來勞累了。」

茉莉立門口,一時也不敢貿然向前,只能拿眼仔細瞧這對像是母子卻又不是母子的兩個人。這男子相貌,方才在墓園中驚鴻一瞥,大雪紛飛中未曾仔細看清,此刻倒是有機會清清楚楚地審視一番。

乍看之下,令人愕然一驚的是,他與容十分相似,金髮藍眼、深目高鼻、棱角鮮明的輪廓宛如容還返人間,這也難怪,他們是親兄弟。但細細觀察之後,茉莉才發覺,在棱角鮮明中,莫利斯的五官多了幾分細緻和陰柔;相似的外表之下,他的氣質與心性卻與容非常地不同。比起容的瀟灑爽朗,哀戚之中的莫利斯特別地靜謐憂鬱内心的喜怒哀樂不輕易形諸於色,隱隱中散發著沉著與内斂的氣質,與容的激切與狂妄完全不同。

比起容有棱有角的豪邁瀟灑,他的五官卻非常精緻俊美,那是因爲他有個絕色的母親。眉間鎖著一抹莫名的憂鬱,同樣是金髮藍眼,他的金髮卻蒙上一股濛濛的煙愁,湛藍的眼眸犀利清澈,像是一眼就可以深深地望進人的靈魂。

這麽美的男子又是這麽憂鬱,茉莉不覺不忍移目,多看了幾眼,怦怦然他看似親切,又是那麽疏遠,看似熟悉,又是那麽陌生,給人一種若即若離的感覺,茉莉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作何感想。

待他轉頭她時有那麽一瞬間,茉莉與莫利斯第一次四眼相對,他那深邃的眼神深得可以看透她的心底事,如一陣風般無意輕撫著她的臉龐,徘徊停留片刻,隨即便淡然地轉頭向伯爵夫人說︰我們走吧!別讓茉莉久等了。

瑪爾夫人遠遠地望向茉莉,接著環顧四周,卻不見莫妮夫人的身影,顯然地,她不願看見令人錐心的這一刻,看見自己的兒子總是陪在情敵身邊,供她驅策使喚,所以先走了一步。

終於,瑪爾夫人道聲「隨侍的譚雅也緊緊跟上攙扶莫利斯也三步不離地隨在側,她的心頭驟暖,似乎在絕望中得到一絲安慰,慢慢地在嘴角中露出一縷微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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