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月28日 星期五

傑克森湖

Moria Flaig
28.02.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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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森湖》
登陸美國的那一天,是個非常晴朗的日子,那一天我從陰沉憂鬱的歐洲飛到生氣蓬勃的新大陸,一手抱著襁褓中的芙子,一手牽著三歲的徹子,孑然一身地站在空曠的機場大廳裡,等候著良人的到來。惶然環顧四周、搜尋他的身影、盼著他出現,一個人帶著兩個小小孩勇闖異國,心中十分地忐忑不安。
視線四處亂晃的當兒,陡然看見落地長窗外的停機坪,巨大無比的機翼攔著一片無比晴好的天空,沒有一絲雲彩,藍澄澄的如一汪碧海,無波無浪。望向更遙遠的地方,便是綿綿不斷、包天裹地的原始叢林,茂密的叢林層層團團裹著塔城這麽一座城市,宛如群山中拔立出一座城堡。
踏入美國國土的第一時間,只覺得炫目的陽光像銀針般一根根刺入眼簾,不習慣這麽明亮的天光的我,頓時間扎得睜不開眼。習慣這亮光後,我才看清楚了那機翼後面的天空,偶爾有大雁成群結隊地飛過,鴻雁高飛,在古中國可是個節節高升的好兆頭,但心中浮現的卻是︰「雁字回時月滿西樓」,順著這闕一剪梅繼續想下去,不料下面接的卻是︰「花自飄零水自流」。
頓時,莫名的愁緒湧上心頭,這闕詞説的好像是,我和約書亞夫妻多年,外表看似亦步亦趨,並肩並行,説穿了卻是,水與花各自漂流、各過各的、各不相干。秦時明月漢時關,美國天空中國情緒,中國的愁緒一點都不應景啊。
停機坪的另一端就是機場大廳的出口了,看見機場門外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專送旅人的轎車,美國人凡事偏愛大型豪邁,與歐洲的小家碧玉有所不同,與日本的玲瓏精巧更是風格迥異。大廳内外所有人的臉上都掛著興高采烈的神情,好像不許人憂傷,不許人悲涼,人人皆努力維持著繁榮景象,努力維持那樂觀主義的熱度。
離德時外面還飄著雪,帶著一身冷來到了南國,原本全身上下裹著厚重的冬衣,看到天際間高飛的鴻雁,暗驚美南卻已是春意盎然,候鳥歸來的時節。我抱著無用的大衣和來自各地的旅人站在一起,黑壓壓一群人,趁機審視了一下美國佳麗,無論是綠肥紅瘦,人人臉上都化上精緻的妝,嫩臉修蛾,粉香撲鼻,很少素顔朝天的。
放眼望去,有人一身淺綠染雲絲長衣,有人一身紫衫罩白紗,有人頭上大方地簪著一朵新摘的白玫瑰,有人長髮挽著一支金色鑽石簪,綴著珍珠串像是一把流蘇,有人一身玫瑰紫浮水印紋的廣袖長衫,耳上的紅寶耳墜一閃一閃地晃動,搖曳生姿,目不暇給,好不熱鬧。
微風一起,流蘇搖擺,各色長衣廣袖隨風飄逸,仿佛是古代仕女一個個地從畫中走了出來似地,走入美南酷熱的叢林之中,走入蚊蟲鰐魚肆虐的沼澤之地,走人大汗淋漓的艷陽之下,華服佳麗與原始叢林,此種不對稱的氛圍,讓人心中升起一種奇異的感覺。
同樣是白種人,美國女子與德國女子在裝扮上,風格完全不同。德國女人終日素顏朝天的多,有打扮的也只是臉上薄施粉黛,人人更是清一色的牛仔長褲與暗色風衣,在冷颼颼的雪國裏,這種打扮是最保暖最舒適不過的了。不知是否是因爲美南酷熱,這裏的女子大都一身飄逸、長衣及地,無論剪裁還是色調皆浪漫惹眼,讓人有著美國人以晚禮服為居家服的錯覺。更奇特的是,在這叢林裏人人皆踩著高跟鞋,讓身材顯得更高挑更修長更加嫵媚,走路時晃動時的姿態,窈窕聘婷,十分迷人。
這時我遠遠看見一個高大的年輕人直直地走過來,手持一張照片看著,便朝著我笑了,走過來時面含喜色關切問道:「我是約拿單,您是舒曼太太嗎?一路可平安?」我大概是臉上露著疑狐,讓對方一連問了三次,才緩緩醒悟過來。
我連忙應聲︰「是的!我是舒曼太太!」顯然是約書亞沒空來接機,拜托同事來了。我拿眼看了一下對方,那人眉宇間充滿青春無懼的神色,與外子那種精明内斂的氣質完全不同。不!不是同事,院裏的同事不會比他更閒,來的這個人還年輕,想必是醫學院裏的實習生!
對方確認了要接的人就是我時,就開始搬動我身邊的行李,三歲的徹子正處於好動的年齡,也不怕生,小小人兒高興得也要幫忙提行李。所有的行李搬上推車之後,對方突然想到什麽,突然冒出一句︰「聽舒曼教授說,您這幾天受了風寒,我們是否要先去藥妝買點藥呢?」
果然是委托學生來接機,聽到這番話之後我才緩緩起身,抱起圓滾滾的芙子,生澀地說道:「不過是咳嗽了兩聲,快好了,我自己有帶點藥,勞你費心了。」
他點點頭,細細看我兩眼,帶著鼓勵的語氣微笑說:「帶著兩個孩子,拎著幾箱笨重的行李,隻身一人在亞特蘭大轉機不容易啊,辛苦您了。」
心想,這個美國人大概沒見過一個瘦弱的東方女子,獨自抱著一雙稚齡的兒女,風塵僕僕地飛過大西洋,推輛娃娃車,身邊又堆著一堵圍牆般高的六大件行李。聽見這一番關心的話語,我臉上不禁不好意思地染上紅暈,客氣道:「其實,還好啦,沒那麽嚴重。」
原本打算一下飛機就要大吐苦水的︰哎呀!你都不知道喲,亞特蘭大那個大得讓人心慌慌的機場,入關時那個超嘮叨超白目的官員,問什麽超離譜的問題,我的行李有沒有放武器呀?有沒有打算在從事美國恐怖活動?根本是存心找碴,眼睛沒看到我一個是抱著兩個孩子的媽,黃皮膚長得一點都不阿拉伯,懷疑恐怖分子懷疑到我身上來,實在有夠誇張,非得讓我打開六大件行李檢查不可,芙子的奶瓶還要經過特殊儀器檢驗,全世界前所未有、超不人道的安檢。哎呀!你都不知道喲,我只有兩個小時的轉機時間,手上抱著兩個嬰兒,叫奧運選手來跑,也沒人能跑這麽快,光是急都急死人了……
面對眼前的陌生人,我一肚子苦水和著淚,只好硬生生地往肚裏吞回去,自知此時吐苦水是失言失態,加上人家是美國人,沒胸襟來聽你抱怨美國的反恐政策,便只能絮絮一些家常,應對了一些不要緊的話,説説美國的艷陽高照是如何振奮人心,又怨了一會兒,德國的天空和德國人的脾氣一樣深沉憂鬱。美國人果真快人快語,一掃我心中連日來的陰霾,雖然自己的丈夫又缺席了,心中縱使有百般不悅,也很快就釋懷了。
從對方口中得知,約書亞沒能來接機是因爲,昨夜醫院一位病患病情突然惡化,今早醫療小組決定必須緊急處理……不用等他説完,我就明白是什麽事讓他耽擱了,頓時兩人默默無語,我陷入沉思之中。
只聽見遠處「哐啷」一聲,似有重物翻地的聲響,打破了我們之間的沉默,抬頭去看,只見一個身穿墨綠制服推著清潔車的女子,似乎不慎撞上了一位推著行李的妙齡女子,數件行李嘩地散落一地,這聲響驚醒了沉思中的我,這時我才留意起這小小的機場,四處皆有這樣的清潔工,皮膚黑黝,墨綠的服飾讓他們更顯得黑壓壓的,更讓人看不清五官臉孔,讓人看不到他們的思維情緒。
她一手拎著拖把,一手扯住清潔車,刹住往前衝的車,口中操著南方黑人特有的口音,讓人難以辨認,她似乎正在道歉︰「Madam!」令人錯愕的一聲︰「夫人!」是一種帶有階級色彩的用詞。在白種人眼中看來,自己也是有色人種,心中卻瞧不起這樣陋俗,不覺微微地蹙了眉頭,但也不想置喙徒惹是非,只得垂下眉目,陷入沉思之中。
隱隱約約聽到約拿單低聲說道:「我們走吧!」他並沒有表示什麽,看來,這是件人人皆習以爲常的事呢。我跟著他朝出口方向走去,那兩人的聲音變得縹緲而空曠,遠遠聽來越來越不真切,嗡嗡地宛如在幻境,或許,我心中願那只是一個幻境。
美國黑人不論年齡只論膚色,一律尊稱白種人為夫人,黃種人也包括在内。歐洲人對於種族問題相當敏感,在經歷二次大戰浩劫之後,一旦有人不慎踩到納粹主義的地雷,誰人不口誅筆伐,道歉的道歉,辭職的辭職,分手的分手,絕交的絕交。此時此刻,讓我遇到這麽難堪的陋習,我這才驚覺自己已經身處美南,去過了亞特蘭大,踏足曾經蓄養黑奴的國度,種族膚色敏感之地。
約拿單開著一輛大氣的Pick Up,要裝上幾隻行李都沒有問題。大車開出了機場,駛入那片綿綿不斷的原始叢林裏。沿途燦爛的陽光、綠色的叢林、藍色晶亮的游泳池、象徵渡假聖地的棕櫚樹,這就是傳説中無限發展無限繁榮的美國。還不時看到一汪一汪的湖泊,像是有人不慎打破了一面鏡子,撒了一地,鑲嵌在綠色的叢林裏面,閃閃發光,像是鑲在一襲華服上的鑽石,映著閃耀的陽光,燦爛奪目。
兩個陌生男女擠在狹小的空間裏,弄得彼此都有點拘謹,約拿單爲了打破這種尷尬的局面,倉惶地開了汽車音響,那音響卻嘰里呱啦地説起火星文,我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他連忙解釋道︰「抱歉!我按錯了,這是我來時聽的阿拉伯文。」接著又往音響上按了兩下,像是變魔術一般奇妙地響起中文,不料正是我所熟悉的經文︰「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活,凡活著信我的人必永遠不死,你信這話嗎……」
我吃驚地問他︰「你是基督徒?你聽得懂中文?」他好像早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問,淡定地回答說︰「我是基督徒沒錯!但是我不會中文。」既然聽不懂中文,那是給誰聽的?我念頭一轉,馬上就猜到是怎麽一回事了︰「你想去阿拉伯傳教,這約翰福音是準備給我聽的。」
約拿單一雙眼睛登時亮了起來︰「你知道這是約翰福音?」
外人聽來,我倆像是在參禪,絕對聯想不到阿拉伯文和中文之間會有什麽關聯,又跟約翰福音又有什麽關係?只有我們兩個才能不用言語就各自心下瞭然。他揚起那張青春無懼的臉,有點神氣地說︰「實習之後我要跟著無國界醫生,去阿拉伯國家傳教。」
「啊!」我在心底驚嘆一聲,同樣的夢我也做過,再美的夢,人終究會被現實給征服,而我就是那個被征服的人。我不是神所揀選的人,今天偏偏遇到神所揀選的人,心有不甘,帶著挑釁的口氣說︰「你要放下醫界的高薪去沙漠裏做無償的工作?」足足倒了他一盆冷水。
他沒想到初次見面,我就來個針鋒相對,也不多做辯解,微笑地説︰「妳來我家查經吧!我們每周三有小組聚會,我會去載妳和孩子。」之後,兩人各自默默無言想著自己的心事,不枉福音圍繞耳際,我倒也認真聽著。
行車大約經過一個小時之後,約拿單悠悠地說︰「快到了!」我不自主地往窗外深深探了一眼,想看清楚自己未來的生活空間,陽光、湖泊、森林,不知夜晚是否有成群的蚊子來襲?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長著鬍鬚的大樹。鬍鬚?這裏的樹特別高大,高得可以觸及天頂,樹枝上皆披著一絲絲長長的鬍鬚,很像奇幻電影裏面的樹木,透著一股神秘,讓人覺得森林裏住著霍比人。後來才知道那些鬍鬚有個日本名字,叫做Kuzu,不需要泥土、不需要澆水,只需要空氣就能夠存活,掛在樹上就能夠繁衍生長的寄生植物。
車正朝著天際邊的一大片亮得像汪洋大海的湖泊駛去,暮色漸漸低垂,四合的天空一半如一張滴上墨汁的宣紙,渲染了一片黑。另一半卻是幻紫流金的晚霞,如一匹鋪開的七彩織錦,金碧輝煌。歸巢的白鷗遠看像是綴在織錦上的珍珠,一顆顆的玲瓏晶透,令人貪看不已。我們在湖邊尋個角落,停靠了車,徹子芙子早已經酣然入眠,可愛的神情引得我在香香的臉上親了一親。我抓緊孩子們沉睡的時機跳下車,擁抱這一場綺麗的幻景,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興奮。
在這樣奇幻迷濛的景色之下,樹上懸掛的長鬚在風裡一搖一晃,像是身不由己一般,啊!我正如這些鬍鬚一般,無緣無根地來到這裏,也不是我自己選的。約拿單淡然地指著不遠處一群坐落湖邊的新建築説︰「舒曼教授家就在那裏!就是靠湖邊的第一棟!」我聽了之後,心中狂喜,不由得引頸想看得更真切一點。約書亞選了這麽個地方來安家,想必從客廳裏的落地窗就可以見著這勝景,雖然他成日只顧著自己忙,早已經以醫院爲家了,不知錯過多少落日、多少黃昏?但終究,他還是,想到了妻兒。
夕陽西下,湖水快要吞沒這輪紅滾滾的太陽,紅色的流霞映得一面湖水煌煌如在夢中,大毒的日頭終於減去熱力,微風襲襲吹來,依舊暖暖的,我的心頭也是暖暖的,此時此刻縱使約書亞無法陪在身邊,來日共守著此景的時刻,還會少嗎?
在這原本無人的湖邊,遠遠見一個人沿著湖緩緩走了過來,仿佛是那熟悉的身影。啊!爲了疏解工作壓力,約書亞習慣獨自一人在森林裏散步,一瞬間,我像是醒了過來,趕緊跳上車查看兩個熟睡的孩子,透過車窗遠遠地看見他正朝著這邊走了過來,我眼中一熱,眼眶中直要落下淚來,但在陌生人前只能死命忍住。
一看清是約書亞時,我又趕忙地跳下車,從他的表情看來,不知是喜是悲,我面上笑若春風,眼中卻噙著淚,正想要向前撲進他懷裡時,卻看清楚了他那手術後慣有的憂戚與倦怠,我心中早早伸出去的一雙手,慢慢地收攏,保持原來的姿態,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在漫步在沉思,他遠遠看見了我們,目光朝著我看了一眼,卻也無意和我們打招呼。
長久以來我早已經學會了,在他有壓力的時刻,將自己化作無影無息的隱形人,屏息地看著他壓抑著激動不已的情緒,或許又是一次無力回天的手術,又是一個在他刀下喪命的亡魂,看著他遠遠地避開我,這一次,想必又死了人。他從來不在我面前提起手術的事情,只是一個人默默地走入無人的林間,只有森林才能疏解他那内心巨大的壓力,只有森林才能撫慰他内心的哀痛,讓他從挫敗中再度走出來。
映著火燒天的湖水,映在湖面上的那些白色建築也跟著染上絢麗的紅,紅得那麽地令人不捨,紅得令人惆悵,惹得我心中的一滴眼淚悄悄地滴入湖心,汎起一陣陣漣漪,無端弄皺了映在湖面上的倒影,弄皺那棟看似裝著滿滿幸福的新家,我回想起我們的愛情,我的夜夜期盼與夜夜孤枕難眠,想起那些與我毫不相干的死亡,死亡的氣味卻總是彌漫在家裏,主宰著我們的婚姻,久久無法散去。
夕陽無限好,面對這一片綺麗的晚霞,那倒影,那華麗的房子,這一切,恍若鏡花水月,都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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