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3.2020
約翰福音10:25
《阿拉伯茶》
塔城的居民像是有意藏住心事似的,住家都是蓋在蓊蓊鬱鬱的樹林裏。在暑氣蒸天的夏日裏,陰涼散熱極爲要緊,樹蔭擋住大毒日頭,然而樹影扶疏,搖曳在風中,卻給人一種隱秘的感覺。 樹林隔離塵囂,人與大自然融為一體,「天人合一」是極爲重要的生活哲學,「神隱」是此地最重要的生活形態。購物商場只有一個,基本上沒有繁華熱鬧的商店街,沒有精品店密集的行人步道區,若是耐不住荒郊的寂寥,塔城是住不長久的。
這裏還有個奇特的現象,州政府官要的豪宅也蓋在荒山野地,前不着村後不着店,方圓十里沒有人烟。有一次與約書亞一起應邀出席宴會,我因而有機會一窺美國上流社會的生活。然而讓人念念不忘的並不是晚宴上的香檳美酒,而是滿天閃爍的星空,荒郊沒有光害,星星顯得特別明亮,一見畢生難忘。良禽擇木,難道這些人是爲了星星而住在這裏?
政要躲著狗仔隱居在叢林裏,很容易理解,但平民老百姓也是如此,就令人費解了,美國人說這是重視生活隱私。然而吊詭的是,這裏的住家大都玄關客廳厨房飯廳全部連成一氣,門一開就是大剌剌的戶外,一點都不隱蔽。德式建築風格完全不同,德國人的住家大門後面往往是一道又一道的門,走過門廳玄關走道樓梯間,往往要開好幾道門才能走到起居室,德國人要拿這麽多道門來保護隱私。然而佛州因爲氣候炎熱的關係,居住空間大多以開放式格局居多,要通風又要兼顧隱匿,反而給人一種想藏又藏不住的感覺。
我們這棟房子也是蓋在湖邊上的樹林裏,一進門就是三面挑高的落地窗,豪邁地將豐潤的綠意攬進屋内,進門的那一霎那,我深深地被這綠給震住了,内心澎湃不已。這三面挑高的玻璃窗帶來這麽多的綠,落葉繽紛乍看之下,仿佛屋内下起了綠色的雨,這種情景令人屏息。自己仿佛變成一根驀然回首的鹽柱,釘死在這綠世界裏,啞口無言。
我讓約書亞一個人牽著兩個孩子去看他們的遊戲間,自己獨自一個人席地坐在落地窗前,望著那參天的樹木,直直地拔地而起,幽幽森森的,望不見天頂。從未見過這麽高大的樹木,不知是給突如其來的氣氛攝住了,還是被那種高的氣勢給折服了,還是想在這大樹上找到什麽答案,久久,久久,我才回到了現實世界,感覺到自己心還在跳,知覺到自己還活著,這下才有了篤實的感覺,下起決心要跟這些樹木做鄰居。
這充滿綠意的門廳十分寬敞,樓梯緣著牆壁攀延上去,天花板垂掛著一盞水晶吊燈,吊燈下面正對著一架黑色的平臺鋼琴,從樓梯上看下去,宛若黑色鋼琴被綠樹團團擁簇著,挑高的空間共鳴效果特別好,心裏不禁讚起來,約書亞也有心思縝密的時候。在意境這麽美的空間裏,彈琴會是什麽樣的感覺呢?不禁動念打開琴蓋,動人的樂章滑過我的指尖,感覺是,非常地幸福……
我彈起輕快的小狗圓舞曲,豪爽地做自己,做音樂的主人,我彈我的琴,世界唱他們的歌吧!就算荒腔走調,跟不上世界的拍子,那又與誰相干呢?
琴聲挑動了風,一片樹海細細簌簌地如潮般的湧來,猶如俱懷逸興壯思飛的巨浪,大自然帶來靈感、帶來生氣、帶來柔情蜜意,落葉宛如爲我的琴聲翩翩起舞,樹的長鬚宛如為我而顫動飄逸、花園裏的落花宛如爲我而心碎爲我憔悴……我心底笑了起來,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就算走調了,那又有什麽要緊的呢?
一日午後,我彈著鋼琴,為徹子芙子奏上催眠曲,撫慰孩子們不安的情緒。正沉醉在琴聲當中,不意門鈴突然嘎一聲響了。這一聲門鈴,感覺像是憑空接到來自天上的電話,牽動全身的神經,我整個人跳了起來,震撼不小。往常,門鈴響原本是一件稀鬆平常的是,但是對一個初到塔城,連電話都不知道該打給誰的人來説,卻是一件稀罕的事。
美國的房子沒有那一道道的門,只要凝心靜聽,就可以聽到外面的動靜,心中正納悶著,會是誰來呢?果然我聽到門外有兩個人,不知在說些什麽,有一個聲音仿佛是我所聽過的。我惶惶然地開了一線門縫往外瞧,影影綽綽的看見澄明的日光下站著兩個人,好不容易認清了來人的臉孔,不禁驚呼叫道︰「啊!約拿單是你呀!你好嗎?」
打開大門,看到約拿單雙手拎著工具箱,後面跟著一位高大的金髮美男子,抱著一隻紙箱子,踮著脚和我照面,以笑臉跟我打招呼︰「你好!我是以利亞。」我心中念著︰「以利亞!」光從名字就可以斷定來人是約拿單的查經弟兄。
「舒曼教授托我去沃爾瑪載家俱,我們這是送傢俱來著。」這時我才想到前些日子在網上訂購了一批傢俱,在指定的沃爾瑪即可以收貨。
塔城氣候炎熱,我身上只穿著一套水色的寬鬆衣褲,外罩細白紗及地廣袖外衣,披頭散髮實在不適合會客,開了門之後,我逕自走進内間更衣去了。更衣時聼到外間拆封的聲音,紙箱、保麗龍、電鑽機……一個小時之後,客廳就有了沙發、茶几、書櫃,厨房的中島有了高脚椅,飯廳就有了一組餐桌……
我將亂髮高高挽起,隨意插上一支帶珍珠的水鑽頭飾,胸前戴著在雪梨買的一顆紫色澳寶項鏈,換上一套淡紫色文藝復興式的高腰長衣,胸下束著一條紫紅乳白兩色絲綢帶,交纏著一串長長的珍珠鏈,鏈子兩端是隨風飄逸的絲帶,正如我在機場觀察到的,長衣的裝束不但能傾城傾國,在這種氣候中也最清涼透氣。
他們倆忙他們的,我遂在厨房裏準備小點心,心下琢磨著是該沏一壺咖啡?還是一壺凍頂烏龍茶?還是費點勁為每一個人都研磨一杯抹茶?茶點又該配什麽呢?回想起初次與約拿單見面時,他提到過阿拉伯。啊!阿拉伯!於是翻箱倒櫃盤點了一下食材,心下有了計較。
等他們組好了嬰兒床時,我偷偷地到遊戲間查看睡在地毯上的兩個小寶貝,果然外間的響聲早就把他們給驚動了,兩個傢夥悶聲不響地把玩著自己心愛的玩具,我看兩個小鬼頭這時柔順宛如天使,我就讓約拿單他們把傢俱搬進來。兩個小傢夥一看自己有了小床,興奮地繞著兩個叔叔團團轉,炫耀著自己的玩具要分享,還各攀上一個叔叔,一個騎在背上,一個緊抓著手臂蕩鞦韆。
大人小鬼互相纏鬥一番之後,收垃圾、吸地板,收拾殘局,最令這兩個小鬼興奮的是大刀闊斧地肢解大箱子。傢俱一一定位之後,我先把小孩抱到高脚椅上,給了他們一人一塊蛋糕。再把我剛做好的點心擺放在中島上,並擺設一瓶花,早上我從花園裏剪了幾支看似牡丹芍藥的花種,德國人稱為降靈玫瑰,大概是盛開於聖靈節前後,才得此花名,是約書亞極爲喜愛的花種。
慌亂地忙了一陣才佈置妥當,等大家坐定後,我才開始沏茶。綠澄澄的茶水倒入青紋白瓷的茶碗中,茶碗碟子上繪著一隻悠然的青色孔雀,上放著兩三朵茉莉花,芳香四溢,汲一口茶,味道極爲清爽,沁人心脾。約拿單俯首品味時,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讚道︰「好清涼的味道,熱熱的茶卻很消暑,妳怎麽會煮阿拉伯茶的?」
我笑著回答︰「以前住巴黎時,住在伊斯蘭博物館附近,那裏有個清真寺,我常去那裏喝阿拉伯茶。離開巴黎之後,想念這個味道,拿台灣的凍頂烏龍配新鮮的薄荷試試看,喝起來味道還不輸給阿拉伯茶。你既然要去阿拉伯,想必鍾情於阿拉伯的吃食,不知道我猜得對不對?」
約拿單卻開玩笑地説︰「美國漢堡三明治全世界無人能夠抗拒,我以前去黎巴嫩短宣時,覺得那裏的Falafel和Tabouli,是不錯吃沒錯,但還是比不上塔城的青蘋果藍起司漢堡和摩摩披薩。」説著説著看以利亞一眼,兩人相視一笑。
以利亞捉狹地說︰「鰐魚甜不辣和生蠔漢堡也很不錯!改天請妳吃。」兩個人看看我的臉上的反應,嗤嗤地偷笑著,想必是塔城地方特色小吃,我肯定沒吃過,故意説出來難倒我這個外國人。不過,鰐魚甜不辣、生蠔漢堡、青蘋果藍起司漢堡嘛……聽起來不怎麽可口。
約拿單接著問︰「這道阿拉伯點心也是妳自己做的?好好吃哦!看來做工挺複雜,一定花不少時間。」
我看他們兩個吃得贊不絕口,果然是喜歡甜食的美國人,嘴角抿著笑︰「這也是在巴黎吃過之後,依樣畫葫蘆自己揣摩做出來的,看起來考究,其實做工很簡單。在烤盤上鋪一層提拉米蘇的長指餅乾,撒上一層核桃杏仁堅果碎粒,混上切細的阿拉伯沙棗,以足量的奶油和椰子油加熱混合均匀,最後兌些蜂蜜,整鍋流質物在未凝固前,倒入餅乾核果中,再用擀麵棍壓成平整,最後灑上椰子粉,靜置於冰箱中,凝固之後取出切塊。我用小餅乾模型,直接壓出各色形狀,並沒有切塊,並綴上巧克力片與自製果醬,這樣就精緻好看了。切忌使用糖霜色素裝飾,那樣太過甜膩,以沙棗本身的甜度就夠了。美國甜點大多都加上五顔六色的糖霜,色調過於鮮艷,反而讓人沒有食欲……」
以利亞沒想到,約拿單只是這麽一問,我卻來這麽一大串的解說,靜靜地在一旁掂掂吃三碗公,眼看著一大盤點心快被掃光,我只好挽起衣袖,走進厨房,祭出巧克力庫存。
論起巧克力,最好吃的莫過於莫扎特巧克力與瑞士Läderach手工巧克力,尤其是辣椒覆盆子一款,甜甜辣辣的,加上覆盆子的果酸味,味道很獨特。來美國之前,我提早一個星期去蘇黎世等飛機,順便探望好友,在蘇黎世採購了不少的手工巧克力,連可可豆都是手工磨製。在塔城除了金莎之外,若不是專程飛去紐約,是吃不到歐洲巧克力的,早就聽説美國本土的巧克力太甜太膩失去可可的香濃,只好多買了一些帶來,我可是有備而來喲!
兩個人一見我貢出聞名的莫扎特巧克力,是私房點心,平日吃不到的,都興奮起來了,兩個小傢夥看到自己最愛的巧克力,更是雀躍不已。看到這兩個人的吃相,像是吃過的樣子,細細問起來,原來兩個人都到過德國,特別鍾愛莫扎特巧克力。尤其是以利亞,家住亞特蘭大,亞特蘭大是達美航空公司的總部,他沒事就坐飛機到德國法蘭克福逛一逛,立志大學畢業之後要進入空軍官校當飛行員,目前在航空公司兼差,操作訂票系統。把飛機當成火車坐,果然聰明,在美國沒有火車,想要旅行就得熟悉機票的行銷方式,他倒也是一個挺實際的人。
吃喝完畢,兩人深陷沙發裏面,圖個舒適與輕鬆自在。客廳的落地窗外,就是傑克森湖了,湖面光波粼粼、水鳥戲水、好山好水全部一覽無遺。趁著大家正欣賞這旖旎的湖光山色之際,我從厨房的抽屜裏拿出一小曡阿拉伯書法,老早就準備好了,只待適當的時機擺到約拿單面前︰「這是我的謝禮,感謝你們今天來幫忙嘍!」以利亞一看這謝禮不過是幾張紙,大概覺得我這個草包行事太過無厘頭!
然而約拿單看了一眼就明白,慎重地拿起一張,嘰里呱啦念出一串阿拉伯文,接著熟練地翻譯出︰「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活,凡活著信我的人必永遠不死,你信這話嗎……」正是我那天在車裏面所聽到約翰福音第十章第二十五節。他睜大了眼睛,問我這是打哪裏來的?
我一面把碗盤茶具收進洗碗機裏,一面解釋道︰「我認識一位曾經在黎巴嫩傳教的德國傳教士,名叫Wassermann,這些作品出自他的手筆,他把聖經的經文運用阿拉伯書法寫下,分送給阿拉伯人,利用阿拉伯書法藝術來傳播神的話語,比印刷的文字更能夠感動阿拉伯人的心呢。」説完後,不禁思索著,不知道中國書法是否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他聽完我的解釋就問道︰「Wassermann是土生土長的德國人?」
「在德國出生長大,父母皆是德國人,母親那一方也是早期移民以色列的德國人,他們在黎巴嫩傳教多年,直到孩子們長大成人了之後,才回到德國。」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眼中帶著欣羡的神情說︰「哇!不是在伊斯蘭文化長大的人,卻能夠寫出這樣好字,的確令人贊嘆!」這些猶如密碼的文字到底寫得好不好,我實在無從判斷,但是光看作品,直覺上,就讓人覺得這個人很了不起。
接機那一天,約拿單願意告訴我這個陌生人,仿佛訴説心事般地告訴我,畢業之後要跟著無國界醫生去阿拉伯行醫傳教,對於他的真誠無妄,我很受感動,雖然我淋他一盆冷水,他也不在意,足見大人大量,不是小心眼的人。我們非親非故,當時他願意來接機,今日願意送來一車的傢俱,人如其名,正如聖經裏充滿正義感的約拿單啊!我還能不被感動嗎?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爲好。」只有他能夠瞭解到,這幾張紙比得上瓊瑤。
他們和小孩玩了一會兒,就要離去,離去前又提到週三查經聚會之事。讓我帶著兩個小小孩,和一群大學生混在一起?留學生涯對我來説,已是逝去的青春,我現在的身份是家庭主婦。但是話説回來,美國醫學院必須是大學畢業後才能夠就讀,有些學生也成家立業了,算不上是學生。
看著長窗外色彩繽紛的晚霞漸漸黯然失色,夜幕低垂,明月如霜。晚餐時我和兩個孩子隨意吃點火腿起司焗飯,芙子吃飯時不盡如意,哭鬧起來,我抱著搖著好不容易才哄她入睡。徹子是個很懂事的孩子,自己早早就躺在舒適的新床上,拿著一本本繪本認真看著。終於,兩個孩子臉上帶著幸福的笑容,安然入眠。我回到厨房收拾碗盤,環顧四壁,原本空空洞洞的客廳多了一組舒適的沙發,越來越有家的感覺了,捻上桌燈,淡黃的燈光營造了一種溫馨的氣氛。然而,約書亞卻遲遲未歸。
我掀起琴蓋,在萬盞燈的夜裏,我的琴聲有著訴說不完的孤寂與蒼涼;在一瀉溫柔的月光裏,我的琴聲是那滴不盡的相思血淚;我請來了狐狸和貓頭鷹來聽我彈奏月光曲,沒有聽衆、沒有掌聲、沒有華麗的霓裳羽衣,只為他而彈。不管調子是否太過陰柔,太過悲涼,是當笑,還是當哭,一切都是心甘情願。琴聲背後的故事早就已經沒有人在意了,只有個我孤身一人坐在黑白鍵盤前,彈著人生的奏鳴曲,道盡一個無名女子的悲涼。
彈了一會兒的琴,上網看了幾則武漢肺炎的新聞,戲劇化的發展與離自己的生活似乎很遙遠,索性蓋上電腦,隨意拿起書架上的《傲慢與偏見》,躺在沙發上讀著,從少女到少婦這本書陪伴著我渡過多少青春嵗月……
不知經過多少時間,夜已深,我擱下手上的書,望著時鐘,約書亞還未歸來。遠處貓頭鷹嗚嗚地叫著,聲音低沉而縹緲,像斷斷續續不成調的簫聲,恍惚是回到多年前,我和約書亞剛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在黑森林一處河谷裏有座大房子,夜間總是傳來一陣陣嗚嗚咽咽像是哭聲,在清冷的冬夜裏聽起來特別凄涼。
在仔細聆聽貓頭鷹之際,忽地漫天匝地下起滂沱大雨來,雨勢之大,前所未有,我瞪眼看著打在玻璃窗上豆大的雨點,唉!連上天也有那麽多灑不完的傷心淚,那天底下就沒有所謂的傷心人了喲!心裏掛念著約書亞,這麽大的雨勢讓我感到彷徨不安。
朦朧中,我似乎看到外面院子裏有車燈一滅,呤呤!隔著雨淋淋的玻璃窗,團團水汽像是一層層無形的玻璃罩,把我關在這個小世界裏,外面的人撞破了頭也撞不進來,我似乎是魘住了,咚咚!直到有人敲門大喊,我才猛然醒過來,猜著是約書亞回來了,難道我是在沙發上睡着了,便竭力定了一定神,起身開了門,迎面而來的人,也不言語,新沙發都沒瞧上一眼,徑自走入内間浴室。
我夜夜所等待的約書亞與真正的約書亞,根本是兩個人。心中嘲笑起自己,古今如夢,我又何曾夢覺?
上一章︰傑克森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