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書名︰孤城春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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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
無論古今中外,寡居對一個女人來説,可以是從死而生,死而復活;也可以是從生向死,生如死灰槁木。對一個一百五十年前的年輕寡婦來説,寡居更是一場冒險突破與自我追尋。她們之中有些是社會結構底下的犧牲者,有些則是社會中唯一擁有自主性的女性,縱使各有各的因緣,但最後還是免不了以青春、美貌、身份、地位做賭注的一場博弈。
四個黑衣人以肅穆的神情擡起了棺木,永別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棺木領著一個清麗的女子,她手中牽著一個可愛的稚子,低著頭跟著棺木走著,滿臉是掩飾不住的哀傷與淒涼,身後跟著一列拉得長長的人蛇,匍匐游移出教堂,簌簌的踏雪聲,穿破死寂的墓園,最後戛然停在一堆黃土前。
她的眼淚肆意地流著,仿若永不乾涸的泉水,足以淹沒自己、淹沒衆人、淹沒整個世界,無人可以撫慰她内心的哀慟。相知相愛卻無法相隨,未及道聲再會,他就驟然離去,從此天人永隔,生死兩茫茫,人世間有什麽比起死亡更決絕、更無情的了?在這陰陽兩界之地,她想挽回,卻萬萬再也不能了。
那一夜的情景一幕幕地在她腦海之中浮現,揮之不去︰那一刻,他是那麽絕決地奔了出去,留給她的是一個倉皇冷漠的背脊,從此,再也沒有回頭過。她一次又一次痛悔著,爲什麽當下不攔住他,時間若是能夠倒轉,無論如何她都要攔下他……在她還不及思索反應,命運就迅雷不及掩耳地斷送了他年輕的生命。
生命的消逝是那樣地倉促無情,那樣措手不及,任憑是誰也無力挽回,未亡人面對噩耗是那樣地心痛、那樣地無奈、那樣地絕望。
她與他的愛,她永誌不忘,他死去的那一刻是否還曾記起?
眼前的這一段路,是他生命中最後的一段路,她卻看不到自己前頭的路將何去何從,是否又是一條充滿荊棘的道路?他的死領著她們母子來到這個陌生的國度,來到這群不相識的人裏,日後,她的命運將與眼前的這些人緊緊相繫了。然而,在他生前,這些人逼得他遠走天涯,與自己的母親至死不得相見,在他死後,她在他們當中又該如何自處?
想到這裡,她不覺打了個寒噤。
四個黑衣人鄭重地將棺木擺在土坑上,坑上橫架著兩根支撐棺木的長木條,木條上放置著兩條麻繩。在棺木擺上的那一刹那,她的心痛直如刺刀往心坎裏扎,她「哇」地哀嚎起來,一個恍惚,在耳際響起那熟悉的聲音︰「茉莉!珍重再見!」
她悄然回眸,卻不見他的身影。
卻見到,站在黃土前的這一列人,他的宿敵——
不,這些人一夕之間都變成至親了。
第一次和他們面對面,那生疏、距離、怨懟、猜忌、痛恨彌漫在冷空氣之間,這冷意肆意地漫上她的心頭,不禁地叫她一凜。她努力壓抑著在心頭翻湧的悲與痛,眼中噙著淚,低眉順眼地一一睨著這些人︰
衆人簇擁著的那一位渾身裹黑、眸色哀戚的老婦人,面容滄桑得像是一片枝頭上等著凋落的秋葉,不知何處所依?想必是容的母親,茉莉未曾謀面的婆婆,霍亨堡老伯爵結髮之妻,瑪爾夫人。白髮人送黑髮人,竟是如此觸目驚心,白髮人晚年無依的蒼涼之境,情何以堪啊!
緊緊扶著伯爵夫人的那位貴婦人,歲月亦無情地撫過那略微斑白的鬢髮,身份教養卻使她散發著雍容華貴的氣質,悲戚中依然不失大家風範。這一位顯然是容的姨母,瑪爾夫人的妹妹,梅根堡的希瑪夫人。立於希瑪夫人身後的三男一女,估摸是她的子女,容的表弟表妹,風流倜儻的梅根三少。
瑪爾夫人身後站著一位梨花帶雨年過半百的金髮婦人,大概是保養得當,望之只有四十幾許人,哀戚之中絲毫不減她那明艷亮麗的丰采,大概只有她才能以一身黑衣壓倒群芳,從黑衣中流溢出千嬌百媚的風姿,茉莉猜想,這一位大概就是傳聞中的寧芬堡莫妮夫人,霍亨老伯爵的情婦。
莫妮夫人身邊緊跟著一個玉樹臨風的年輕男子,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在茉莉心頭驀然捲起,他有著與容極爲相似的相貌,她不假思索便斷定,這一位就是容的異母兄弟莫利斯了。隨之,她將目光依序落在他身旁的三位貌美的女子身上,個個出落得亭亭玉立,姝艷無讎,全都繼承了母親姣好的容顔,可不就是莫妮夫人的女兒,寧芬堡三朵花麽。
茉莉的目光迅速瞥過這一列人,再度垂首聆聽神甫的禱告,悼念亡者的言語叨叨絮絮,聽來陌生隔膜、了無意義,她心中無盡的悲哀又能與誰叨訴去?
忽地人群中微有騷動,有人驚呼起來:「老夫人暈過去了。」
茉莉不禁擡起頭來,只見莫妮夫人登時上前,一手就扶住倒在希瑪夫人懷裏的瑪爾夫人。接著,一個相貌不俗的侍女也隨之出列向前扶著瑪爾夫人,倉惶地道:「老夫人連日來沒能睡好,怕是累著了。」
莫妮夫人看了神甫一眼,望著鉛雲壓頂的天際,眼看就要下大雪了,立時當機立斷,帶著輕微的法國鼻音,威嚴十足地向衆人朗聲道:「伯爵夫人傷心過度,雪地裏冷,她禁不住的,快扶去教堂後面的禱告室休息。馬斯!你去請施耐德醫生。黛絲!妳過來攙扶著老夫人,和譚雅一同去吧!」她停頓了一下,轉換了口氣,接著對希瑪夫人說︰「您還行嗎?要不陪著瑪爾夫人一同前去?」
希瑪夫人瞅她一眼,卻沒説什麽,只是靜然不動,頗不以爲然地瞪著她。莫妮夫人會意,旋即迅速地掃視一圈,見到衆人站在寒冷的雪地裏打哆嗦,於是遞個眼神給神甫,接著宣佈︰「葬禮繼續進行。」
一聽到這句話,扶著瑪爾夫人向前走的譚雅,卻轉身橫了莫妮夫人一眼,溫柔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憤懣,但以現下的場合,卻也不欲多置喙。莫妮夫人明白她的心思,她無非想説︰「爲什麽不能等到老夫人恢復精神?畢竟這是她親生兒子的葬禮啊!」此時,卻不是辯解的時候,亦不能讓黑壓壓的一群人站在雪地裏挨凍,必須立馬做個決定。
譚雅只好無奈地扶著伯爵夫人走向教堂,沒好氣地對莫妮夫人的侍女黛絲說:「待會兒老夫人好轉時,未必喜歡看見妳。」
黛絲冷冷地撂下一句,「這個我自然是明白的。」
一切謀定,茉莉望著莫妮夫人,亦不覺歎然,怎麼會有這樣的女人,美艷得叫人不忍移目,行事又雷厲風行,這般滴水不漏,一絲亂序也沒有,既是嬌柔得如同一枝風中顫動的牡丹,令人萌生憐意,同時又是凌厲得令人望之生畏。
衆人目送伯爵夫人離去,葬禮繼續進行。
茉莉復又木訥地低下頭來,直到神甫手劃十字,向棺木灑上聖水。接著,四個黑衣人向前緊緊地抓住壓在棺木下的繩索,棺木擡起、木條抽出、繩索緩緩放鬆、棺木漸漸地入土。
第一枝紅玫瑰飛空擲出,嫣然躺在棺木上,冷笑著生命的倉促與死亡的決絕,第一把泥土冷冷掩上,塵歸塵,土歸土,無情地掩去死者的一生。
衆人一一向前默禱,隨之擲出手中的紅玫瑰……一朵朵玫瑰從生者手中擲向死者,生氣盎然的玫瑰宛若甦醒的冬,向茉莉發出生命中最燦然的笑靨,嫵然而森冷,那泣血的紅猶如容喪生時的血泊,讓她感到無比的諷刺與淒厲。
茉莉以未亡人的身份淒然立在土坑前,如儀地向前來致哀的親友答禮。那樣多人,卻是那樣安靜,時光被緩緩地拉長了,拉得那樣長,成了一縷細細無頭無盡的絲,良久,良久,她緩緩地擡起了頭,不知幾何時,墓園裏的人群餘下稀疏幾人,餘下雪地上惶然錯亂的足印。緊接著,教堂的鐘聲連綿不絕地響起,聽來既是錯落有致,又是凌亂不堪,像是瘋狂地奏著狂舞曲,直叫人發狂,失去理智,叫人想衝動地對著鐘聲淒厲地呐喊一聲「爲什麽」,向最高主宰者發出最沉重悲哀的抗議︰「爲什麽要奪去他的生命?」
終究,那一聲「爲什麽」,哽咽在她的喉頭,最後譫妄讓理智,狂野讓教養,悖逆讓認命給抑制下來了……直到,鐘聲戛然而止。此時,她知道永別的時刻到來了,只能將自己手中緊握的最後一朵紅玫瑰擲落,她對他最後的一把餘溫也跟著落入冰冷堅硬的土坑裏,沒入那千百朵的溫柔裏,她合著淚撒下她手中最後的一把泥土,撒下了生離死別。
永別了,容,你再也回轉不來了。
茉莉低頭俯視著撒滿玫瑰的棺木,短短片刻彷彿是一生一世,人間咫尺千山路,她竟然不捨離去,整個顆心像似是被掏空了,站在土坑前久久不能挪移。
就這樣不知道經過多少時間,她才柔緩地抬起頭來,漠然地望了一眼這粉雕玉琢的雪國,不自主地撣一撣孩子身上的雪花。這時她才看見一片片雪花正緩緩地從天而降,她張開手掌,讓冰冷的雪花落入溫暖的掌心,深深地吸一口氣,喃喃喚道︰「容!這裏是你的故鄉,這裏的雪很輕盈很潔淨,雖然不是你所喜歡的熱度,卻有著讓人冷靜下來的冷澈與清冽。」
在白茫雪絮之中,茉莉彷彿眼花了,在土坑的另一端卻看到了容緩緩地抬起頭來,正對著她微微一笑,那笑卻是如冰雪一般的落寞與冷清,正與她一同經歷著死別的悲傷與哀慟。風脈脈,雪簌簌,雪花無聲無息地在她心底飄落著,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悲?她定睛不動地望著他,轉眼一瞬間,容的身影像是化在雪地中,從那無蹤無息的蒼茫大地中走出來的卻是另一個人的身影,穿著黑貂披風正朝著她緩緩走過來,茉莉迷惘了,這裏是那樣地靜,絲毫沒有容來過的痕跡,亦無他離去的足印,死亡是那樣的寂靜,靜得毫無蹤跡可尋。
雨雪霏霏,行道遲遲。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迎面而來的那張臉,似曾相識,初次相遇卻恍若久別重逢,這時,茉莉的意識才完全清醒過來,她終於知覺到,這個人並不是容,乃是容的兄弟,莫利斯。他這樣正面照過來,活生生的音容宛如死去的容還魂再世,不禁讓茉莉錯愕不已,同父異母的兄弟竟也能夠如此相像。
莫利斯靜靜地走到她身邊,在哀慟中依然將情感控制得非常得體,以她再熟悉不過的濃厚鼻音,輕柔地對她說著法語︰「茉莉,茶會在霍亨堡舉行,墓地裏冷,我們先到教堂裏面吧!妳不走的話,他們誰也不敢動啊!」
茉莉愕然注視著他,他法語説得比她還要好,顯然曾經在法國生活過很長的時日,這時她才憶及,他母親莫妮夫人出身法國,他自然亦熟稔法語了。
她愀然環顧墓園裏剩下的幾個人,他們,就是所謂的家人了。旋即轉身示意,她的貼身侍女冰心會意跟了上來,近身抱起她身邊的孩子。
茉莉像一尊精緻的木頭人木然地跟著莫利斯走進了禱告室,在禱告室中,惟見瑪爾夫人倚在長榻上,她的氣息似乎還很虛弱,口中低低喚著:「容兒……容兒……」莫利斯快步走近榻邊,輕輕按住瑪爾夫人的手,他的語言迅速轉換為施瓦本語,「老夫人,葬禮已經結束,我們回去吧!」
老夫人淚眼婆娑,百般無奈地說︰「我這身子真是沒用,連容的葬禮都支撐不到最後一刻,我這個做母親的連送他一程都做不到……」瑪爾夫人卻在這時候,哀哀怨怨地怪自己沒用,讓人不知如何勸慰。
莫利斯卻向她溫聲道:「別自責了,妳的身子一直虛弱,如今要承受這樣的打擊,又要操辦喪儀,連日來讓妳勞累了。」
茉莉立在門口,一時也不敢貿然向前,只能拿眼仔細瞧著這對像是母子卻又不是母子的兩個人。這男子的相貌,方才在墓園中驚鴻一瞥,大雪紛飛中未曾仔細看清,此刻倒是有機會清清楚楚地審視一番。
乍看之下,令人愕然一驚的是,他與容十分相似,金髮藍眼、深目高鼻、棱角鮮明的輪廓宛如容還返人間,這也難怪,他們是親兄弟。但細細觀察之後,茉莉才發覺,在棱角鮮明中,莫利斯的五官多了幾分細緻和陰柔;相似的外表之下,他的氣質與心性卻與容非常地不同。比起容的瀟灑爽朗,哀戚之中的莫利斯特別地靜謐憂鬱,内心的喜怒哀樂不輕易形諸於色,隱隱中散發著沉著與内斂的氣質,與容的激切與狂妄完全不同。
比起容有棱有角的豪邁瀟灑,他的五官卻非常精緻俊美,那是因爲他有個絕色的母親。眉間鎖著一抹莫名的憂鬱,同樣是金髮藍眼,他的金髮卻蒙上一股濛濛的煙愁,湛藍的眼眸犀利清澈,像是一眼就可以深深地望進人的靈魂。
這麽美的男子又是這麽憂鬱,茉莉不覺不忍移目,多看了幾眼,心怦怦然,他看似親切,又是那麽疏遠,看似熟悉,又是那麽陌生,給人一種若即若離的感覺,茉莉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作何感想。
待他轉頭看她時,有那麽一瞬間,茉莉與莫利斯第一次四眼相對,他那深邃的眼神深得可以看透她的心底事,如一陣風般無意輕撫著她的臉龐,徘徊停留片刻,隨即便淡然地轉頭向伯爵夫人說︰「我們走吧!別讓茉莉久等了。」
瑪爾夫人遠遠地望向茉莉,接著環顧四周,卻不見莫妮夫人的身影,顯然地,她不願看見令人錐心的這一刻,看見自己的兒子總是陪在情敵身邊,供她驅策使喚,所以先走了一步。
終於,瑪爾夫人道聲「好」,隨侍的譚雅也緊緊跟上攙扶,莫利斯也三步不離地隨侍在側,她的心頭驟暖,似乎在絕望中得到一絲安慰,慢慢地在嘴角中露出一縷微笑來。
欲知故事發展如何,請聽下回分解,歡迎點閱小説網站︰孤城春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