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亦柔止(Moria Flaig)
10.12.2020
歷史共時性
什麽是歷史?史籍、古文、古跡、古城、帝王將相、耶路撒冷?都是!而我所要捕捉的則是那些不褪色的歷史痕跡,穿越歷史時空,至今還伴隨著我們一起生活的元素,正是所謂的歷史性。這不一定是古董古跡,年代久遠,可以是一個形象,一個理念,一個概念,不會隨著時間而消退,歷久彌新,無論是今人或是古人都能夠產生共鳴的人事物,相對於時間的消融性,我將這些稱爲共時性。
我兒子喜歡到博物館看化石與礦物石,熱愛恐龍與礦石,化石與礦石的形成都需要很長的時間,見到化石,就是看到了時間。恐龍從六千五百萬年前在地球表面消失之後,化石保存了幾千萬年前的生命,讓幾千萬年後的我們得以想像侏羅紀時期恐龍的生命樣態,讓我們在無生命的石頭裏看見了生命,看見了時間的共時性。
歷史所重構與保存的即是人類曾經從事的活動,時光流逝了,但還是借由文字、古跡、古物讓歷史的痕跡與古人的生活樣態得以展現。歷史事實如何在我們的大腦中重構?靠想像!我們藉由想像與歷史得到聯繫。
而我要寫的,並非是這樣的歷史,不只是靠想像而得以重構的歷史,而是與我們在一起生活的歷史。我住的這一棟建築已有兩百多年的歷史了,從我臥房的窗口望出去,對面的那一棟建築物完成於1634年,滿清入關於1644年,1634年在中國還是明朝崇禎年間。荷蘭人蓋安平古堡於1625年,1662年鄭成功擊敗荷蘭人,1634年在台灣正值荷蘭人統治時期,亦是台灣歷史開始的時代。換言之,我與相當於明朝崇禎年那個時代所遺留下來的古老遺跡生活在一起,這個時間點與安平古堡興建日期不遠,在歐洲這樣的古跡俯拾即是。
門楣上寫著1634的建造日期,四百多年後的今人想法改變了嗎?什麽又是今人與四百年前的古人相同不變的想法?這棟建築物歷經幾次的整修,樣貌與四百年前必定所有不同。於是,我常常在想,四百年前的人在這個河谷中是如何生活?
我往畫家身上去找,試圖在他們的畫作上去找到不變的軌跡,維梅爾出生於1632年,對面的那棟建築剛好蓋於維梅爾出生的兩年後。在那個時代,黑森林的木材結成木筏,順江而下抵達Offenburg,再沿著萊茵河順流而抵達阿姆斯特丹,再由阿姆斯特丹出口到其他國家。兩年前我在慕尼黑看到一幅他的真跡︰『讀信的藍衣少婦』,創作於1664左右,藍衣少婦穿越了歷史時空,從阿姆斯特丹來到了慕尼黑與我相遇。很久以前我也曾經在巴黎、柏林與德勒斯登等地看到了他的其他畫作,留下深刻的印象,真正決定性的時刻卻是兩年多前,在慕尼黑的相會。
然而,我嘗試重構的並非是四百年前維梅爾的生活樣貌,而是在四百年後的我,在他的畫裏面看到什麽樣的歷史性,更重要的是,在他的畫作中我尋找的是貫穿歷史而不變的東西。真正的經典,無一例外都有著穿越時空的魅力,反映著人類共同的感情,真切細微地關照每一個人的心靈。維梅爾的畫作並非只是掛在歐洲某個博物館角落的油畫,讓藝術愛好者不遠千里去朝聖,縱然,畫布上所呈現出來的圖像早已隨著時光在歷史的流裏淡去,而維梅爾的筆觸所呈現出來的豐沛感情卻依然能被平民老百姓編織進自己的生命裏,讓人看見歐洲歷史中中產階級的生活樣貌,看到歷史的同時,也能看到自己的身影,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感受到自己的生活環境。
於是,我開始思考歷史時空的共時性。在歷史流中,什麽是不變的?什麽是可以任意穿梭於歷史時空之中的?
愛與欲,幾乎在所有的人身上都可以找到,是共通的,古往今來永恆不變,只是在歷史時空之中,以不同的樣貌,以不同的表現方式出現,本質卻是不變的。愛與欲,不僅是在維梅爾身上可以找到,也可以在中國詩詞中出現,於是,我讓中國詩詞出現在黑森林中,成爲故事中任務情感寄托的語言,維梅爾也可以像是一闕婉約的宋詞,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可以超越一切時空的限制。我便興起了一個念頭,在創作中將維梅爾的畫與中國詩詞擺放在一起,編入故事之中。
我使用了繪畫史此元素,除了用來帶入當時貴族的生活型態與美感生活的情境之外,同時試圖讓藝術鑒賞與服飾品味如同中國詩詞賞析一般,成爲心靈寄托的媒介,以具象的圖像進入小説人物的感情世界之中。我無意在小説中傳達歷史寫實、文化比較與社會批判的訊息,而是意圖讓蓬蓬裙成居家服、宮殿城堡花園成爲居住環境、名畫成爲情意表達的意象、中國詩詞成爲情感寄托的語言、日本浴衣成爲包裹情欲的外衣……
我嘗試運用刹那為永恆的共時性效應(非歷史性)與特殊為普遍的共生性效應(非文化地域性)兩大原則,來表達人物的情感活動,然而,歷史時空與文化界限,在此篇小説中被突顯的同時也被模糊掉(德語Aufhebung有兩意,這兩意剛好相反,收藏保存與廢除消融,在黑格爾與馬克思哲學中被譯爲揚棄︰高揚與捨棄。)我所强調剛好是保存收藏與廢除消融兩件事情同時存在的現象,並非透過正反合的辯證過程而產生的揚棄。相反地,我要的正好是,沒有批判辯證,而是試圖透過兩者界限的消融與模糊而創造一種共時共存的情境。有點像是巴洛克的藝術風格,林林總總齊聚一堂,在林林總總之中,各別的元素各自去找到自己的秩序與位置。
以維梅爾的畫作所捕捉到的刹那來傳遞情感的普遍性,人物表情的霎時,低眉的一刹那、啓齒的一刹那、望過來的一刹那、回首的一刹那、倒牛奶的一刹那,這些一刹那,相對於畫布上珠寶擺設物的永恆性,刹那在永恆之中凝固了,時間在這裏被消融了,過去與未來也可以進入當下的時空之中,我稱之爲共時性。
小説『迷情之春』的時代背景原本界定在普法戰爭前後的黑森林與萊茵河岸,正是十九世紀末葉,神聖羅馬帝國的封建制度徹底崩潰,德意志帝國經由普法戰爭得以統一,小説中的人物即是最後的封建領主,就算貴族還存在今天的歐洲各國,他們的影響力早已經不存在了,但他們過去為歐洲遺留下豐富的文化遺產,讓今人得以憑吊。因爲我們看得見這些宮殿城堡,我遂將故事中人物放置在我們得以看見,得以感受到的宮殿建築。
就長時段的歷史角度來看,其實故事背景也可以是維梅爾的十七世紀,也可以是二十世紀初期第一世界大戰前後。因此,我讓時代較晚的克林姆出現,讓羅丹出現,讓莫内出現,讓大地之歌出現,讓杜蘭朵公主出現。並非我忽視了這些作品出現的時間,日期在網路上都可以精確查證,現在的人已經不需要這番精確性了,我刻意忽視作品出現的年月日,所看重的正是時代性與歷史性,以及那些讓現代性掙脫而出的時代精神,就藝術史來説,則是從具象實物的描摹走向線條模糊化,進而著重理念的創作道路。
相對於歷史的精確性,意象正是我所要捕捉的。(老實説,我還蠻猶豫要不要讓雪梨歌劇院也出現在故事裏。)
相對於時間,我處理地域空間的方式是,東方文化的某些元素,借由茉莉混血文化的背景,讓中國詩詞、日本浴衣、書法與茶道在黑森林的生活情景中出現,沒有經過任何比較與分析説明,突兀地出現在此時空中。想要表達的正是,異文化的元素被突顯的同時也被模糊掉,文化地域的界限被跨越,與日耳曼主流文化共生共存。
茉莉未曾批評過她身邊任何一個無法理解中國文化的人,她的角色並非中國文化辯護士,故事的著眼點也非中西衝突,她喜歡詩詞,喜歡書法,正如她喜歡浴衣一樣,只是單純喜歡而已。我以一種孤寂感來表達她身處於異文化的隔膜,她既無宣揚的企圖,也無文化交流的欲望,因爲她是混血兒,她不是非此即彼(entweder oder),她既是西方亦是東方,她閲讀聖經,也閲讀詩經︰她是兩者皆是(sowohl als auch);她既非西方亦非東方︰兩者皆非(weder noch)。更不是兩者混合之後的綜合體。
我嘗試以富有古風的中文來消融異域的隔膜之感,這不只是一個發生在黑森林的愛情故事,也可以是一個發生在中文世界裏的愛情故事,東方的部分顯得孤寂與閉鎖,缺乏交流。然而,每個混血兒的心靈都是一座孤城,由於語言的局限,即使透過翻譯解説,終極,還是有許多有著無法向人表達的無奈,因此,我創作了茉莉這樣的人物,她不刻意解釋闡揚中國文化元素,甚至她本身亦無感受到中西之間的差異,亦未去思考自己是多元文化混合的結果,浴衣突兀地出現了,是東方元素,但非中國元素,日本浴衣和服與中國漢服與旗裝交替在茉莉身上出現,文中亦無交代來龍去脈,因爲,沒有什麽特別的原因理由,她就是喜歡這樣穿著。
日後自己來到了國外生活,經歷了不少異文化的衝擊,然而,衝擊的痕跡隨著時間逐漸消退。後來我領悟到,不同並不代表著兩者之間一定要有强有弱,主流與非主流之分,不一定要認同,也不一定要不認同,認同與不認同並非二擇一,可以是融合,也可以並列,不一定是矛盾,而是可以相安無事。
在我的創作裏,我想要達到的境界是,金髮的莫利斯與黑髮的茉莉,兩情相悅,相安無事,縱使他無法完全懂她,但是他是可以愛她的。
以大家族為背景爲創作題材的興趣可以追溯到兒提時代,我的阿媽出身於霧峰林宅,象徵林家鼎盛時期的大花廳完成於1894年左右,而阿媽生於1915左右,兒時常常聽阿媽談起,她出嫁前在娘家的生活點滴,在萊園學習漢文的瑣事。萊園一開始以私塾的形式存在,主要是爲了教育林家子女而創立,日據時代學習漢文是被禁止的,每回日本警察來勘察時,學生們趕緊把漢文藏起來,拿出日文來研讀。日本政權在台灣實施皇民化的史實,在祖母口中娓娓道來,在我耳中聽來,並非外來政權的權力結構的體現,她口中所描述的萊園,比較像是紅樓夢裏面的大觀園,一個夢,一個少女的夢,是祖母的夢,也是我的夢。
小説『孤城春深處』先睹爲快︰
Ep艾比索︰孤城春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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