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12日 星期六

歷史共時性

 

薇亦柔止(Moria Flaig

10.12.2020

 

路易十五的情婦蓬巴杜伯爵夫人

歷史共時性

什麽是歷史?史籍、古文、古跡、古城、帝王將相、耶路撒冷?都是!而我所要捕捉的則是那些不褪色的歷史痕跡,穿越歷史時空,至今還伴隨著我們一起生活的元素,正是所謂的歷史性。這不一定是古董古跡,年代久遠,可以是一個形象,一個理念,一個概念,不會隨著時間而消退,歷久彌新,無論是今人或是古人都能夠產生共鳴的人事物,相對於時間的消融性,我將這些稱爲共時性。

我兒子喜歡到博物館看化石與礦物石,熱愛恐龍與礦石,化石與礦石的形成都需要很長的時間,見到化石,就是看到了時間。恐龍從六千五百萬年前在地球表面消失之後,化石保存了幾千萬年前的生命,讓幾千萬年後的我們得以想像侏羅紀時期恐龍的生命樣態,讓我們在無生命的石頭裏看見了生命,看見了時間的共時性。

歷史所重構與保存的即是人類曾經從事的活動,時光流逝了,但還是借由文字、古跡、古物讓歷史的痕跡與古人的生活樣態得以展現。歷史事實如何在我們的大腦中重構?靠想像!我們藉由想像與歷史得到聯繫。

而我要寫的,並非是這樣的歷史,不只是靠想像而得以重構的歷史,而是與我們在一起生活的歷史。我住的這一棟建築已有兩百多年的歷史了,從我臥房的窗口望出去,對面的那一棟建築物完成於1634年,滿清入關於1644年,1634年在中國還是明朝崇禎年間。荷蘭人蓋安平古堡於1625年,1662年鄭成功擊敗荷蘭人,1634年在台灣正值荷蘭人統治時期,亦是台灣歷史開始的時代。換言之,我與相當於明朝崇禎年那個時代所遺留下來的古老遺跡生活在一起,這個時間點與安平古堡興建日期不遠,在歐洲這樣的古跡俯拾即是。

門楣上寫著1634的建造日期,四百多年後的今人想法改變了嗎?什麽又是今人與四百年前的古人相同不變的想法?這棟建築物歷經幾次的整修,樣貌與四百年前必定所有不同。於是,我常常在想,四百年前的人在這個河谷中是如何生活?

我往畫家身上去找,試圖在他們的畫作上去找到不變的軌跡,維梅爾出生於1632年,對面的那棟建築剛好蓋於維梅爾出生的兩年後。在那個時代,黑森林的木材結成木筏,順江而下抵達Offenburg,再沿著萊茵河順流而抵達阿姆斯特丹,再由阿姆斯特丹出口到其他國家。兩年前我在慕尼黑看到一幅他的真跡︰『讀信的藍衣少婦』,創作於1664左右,藍衣少婦穿越了歷史時空,從阿姆斯特丹來到了慕尼黑與我相遇。很久以前我也曾經在巴黎、柏林與德勒斯登等地看到了他的其他畫作,留下深刻的印象,真正決定性的時刻卻是兩年多前,在慕尼黑的相會。

兩年前在慕尼黑與她相見

然而,我嘗試重構的並非是四百年前維梅爾的生活樣貌,而是在四百年後的我,在他的畫裏面看到什麽樣的歷史性,更重要的是,在他的畫作中我尋找的是貫穿歷史而不變的東西。真正的經典,無一例外都有著穿越時空的魅力,反映著人類共同的感情,真切細微地關照每一個人的心靈。維梅爾的畫作並非只是掛在歐洲某個博物館角落的油畫,讓藝術愛好者不遠千里去朝聖,縱然,畫布上所呈現出來的圖像早已隨著時光在歷史的流裏淡去,而維梅爾的筆觸所呈現出來的豐沛感情卻依然能被平民老百姓編織進自己的生命裏,讓人看見歐洲歷史中中產階級的生活樣貌,看到歷史的同時,也能看到自己的身影,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感受到自己的生活環境。

於是,我開始思考歷史時空的共時性。在歷史流中,什麽是不變的?什麽是可以任意穿梭於歷史時空之中的?

愛與欲,幾乎在所有的人身上都可以找到,是共通的,古往今來永恆不變,只是在歷史時空之中,以不同的樣貌,以不同的表現方式出現,本質卻是不變的。愛與欲,不僅是在維梅爾身上可以找到,也可以在中國詩詞中出現,於是,我讓中國詩詞出現在黑森林中,成爲故事中任務情感寄托的語言,維梅爾也可以像是一闕婉約的宋詞,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可以超越一切時空的限制。我便興起了一個念頭,在創作中將維梅爾的畫與中國詩詞擺放在一起,編入故事之中。

我使用了繪畫史此元素,除了用來帶入當時貴族的生活型態與美感生活的情境之外,同時試圖讓藝術鑒賞與服飾品味如同中國詩詞賞析一般,成爲心靈寄托的媒介,以具象的圖像進入小説人物的感情世界之中。我無意在小説中傳達歷史寫實、文化比較與社會批判的訊息,而是意圖讓蓬蓬裙成居家服、宮殿城堡花園成爲居住環境、名畫成爲情意表達的意象、中國詩詞成爲情感寄托的語言、日本浴衣成爲包裹情欲的外衣……

我嘗試運用刹那為永恆的共時性效應(非歷史性)與特殊為普遍的共生性效應(非文化地域性)兩大原則,來表達人物的情感活動,然而,歷史時空與文化界限,在此篇小説中被突顯的同時也被模糊掉(德語Aufhebung有兩意,這兩意剛好相反,收藏保存與廢除消融,在黑格爾與馬克思哲學中被譯爲揚棄︰高揚與捨棄。)我所强調剛好是保存收藏與廢除消融兩件事情同時存在的現象,並非透過正反合的辯證過程而產生的揚棄。相反地,我要的正好是,沒有批判辯證,而是試圖透過兩者界限的消融與模糊而創造一種共時共存的情境。有點像是巴洛克的藝術風格,林林總總齊聚一堂,在林林總總之中,各別的元素各自去找到自己的秩序與位置。

以維梅爾的畫作所捕捉到的刹那來傳遞情感的普遍性,人物表情的霎時,低眉的一刹那、啓齒的一刹那、望過來的一刹那、回首的一刹那、倒牛奶的一刹那,這些一刹那,相對於畫布上珠寶擺設物的永恆性,刹那在永恆之中凝固了,時間在這裏被消融了,過去與未來也可以進入當下的時空之中,我稱之爲共時性。

小説『迷情之春』的時代背景原本界定在普法戰爭前後的黑森林與萊茵河岸,正是十九世紀末葉,神聖羅馬帝國的封建制度徹底崩潰,德意志帝國經由普法戰爭得以統一,小説中的人物即是最後的封建領主,就算貴族還存在今天的歐洲各國,他們的影響力早已經不存在了,但他們過去為歐洲遺留下豐富的文化遺產,讓今人得以憑吊。因爲我們看得見這些宮殿城堡,我遂將故事中人物放置在我們得以看見,得以感受到的宮殿建築。

就長時段的歷史角度來看,其實故事背景也可以是維梅爾的十七世紀,也可以是二十世紀初期第一世界大戰前後。因此,我讓時代較晚的克林姆出現,讓羅丹出現,讓莫内出現,讓大地之歌出現,讓杜蘭朵公主出現。並非我忽視了這些作品出現的時間,日期在網路上都可以精確查證,現在的人已經不需要這番精確性了,我刻意忽視作品出現的年月日,所看重的正是時代性與歷史性,以及那些讓現代性掙脫而出的時代精神,就藝術史來説,則是從具象實物的描摹走向線條模糊化,進而著重理念的創作道路。

相對於歷史的精確性,意象正是我所要捕捉的。(老實説,我還蠻猶豫要不要讓雪梨歌劇院也出現在故事裏。)

相對於時間,我處理地域空間的方式是,東方文化的某些元素,借由茉莉混血文化的背景,讓中國詩詞、日本浴衣、書法與茶道在黑森林的生活情景中出現,沒有經過任何比較與分析説明,突兀地出現在此時空中。想要表達的正是,異文化的元素被突顯的同時也被模糊掉,文化地域的界限被跨越,與日耳曼主流文化共生共存。

茉莉未曾批評過她身邊任何一個無法理解中國文化的人,她的角色並非中國文化辯護士,故事的著眼點也非中西衝突,她喜歡詩詞,喜歡書法,正如她喜歡浴衣一樣,只是單純喜歡而已。我以一種孤寂感來表達她身處於異文化的隔膜,她既無宣揚的企圖,也無文化交流的欲望,因爲她是混血兒,她不是非此即彼(entweder oder),她既是西方亦是東方,她閲讀聖經,也閲讀詩經︰她是兩者皆是(sowohl als auch);她既非西方亦非東方︰兩者皆非(weder noch)。更不是兩者混合之後的綜合體。

我嘗試以富有古風的中文來消融異域的隔膜之感,這不只是一個發生在黑森林的愛情故事,也可以是一個發生在中文世界裏的愛情故事,東方的部分顯得孤寂與閉鎖,缺乏交流。然而,每個混血兒的心靈都是一座孤城,由於語言的局限,即使透過翻譯解説,終極,還是有許多有著無法向人表達的無奈,因此,我創作了茉莉這樣的人物,她不刻意解釋闡揚中國文化元素,甚至她本身亦無感受到中西之間的差異,亦未去思考自己是多元文化混合的結果,浴衣突兀地出現了,是東方元素,但非中國元素,日本浴衣和服與中國漢服與旗裝交替在茉莉身上出現,文中亦無交代來龍去脈,因爲,沒有什麽特別的原因理由,她就是喜歡這樣穿著。

日後自己來到了國外生活,經歷了不少異文化的衝擊,然而,衝擊的痕跡隨著時間逐漸消退。後來我領悟到,不同並不代表著兩者之間一定要有强有弱,主流與非主流之分,不一定要認同,也不一定要不認同,認同與不認同並非二擇一,可以是融合,也可以並列,不一定是矛盾,而是可以相安無事。

在我的創作裏,我想要達到的境界是,金髮的莫利斯與黑髮的茉莉,兩情相悅,相安無事,縱使他無法完全懂她,但是他是可以愛她的。

以大家族為背景爲創作題材的興趣可以追溯到兒提時代,我的阿媽出身於霧峰林宅,象徵林家鼎盛時期的大花廳完成於1894年左右,而阿媽生於1915左右,兒時常常聽阿媽談起,她出嫁前在娘家的生活點滴,在萊園學習漢文的瑣事。萊園一開始以私塾的形式存在,主要是爲了教育林家子女而創立,日據時代學習漢文是被禁止的,每回日本警察來勘察時,學生們趕緊把漢文藏起來,拿出日文來研讀。日本政權在台灣實施皇民化的史實,在祖母口中娓娓道來,在我耳中聽來,並非外來政權的權力結構的體現,她口中所描述的萊園,比較像是紅樓夢裏面的大觀園,一個夢,一個少女的夢,是祖母的夢,也是我的夢。

小説『孤城春深處』先睹爲快︰

Ep艾比索︰孤城春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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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1月3日 星期二

漫談小説創作

薇亦柔止(Moria Flaig

02.11.2020

 


Schloß Hohenzollern(霍亨索倫堡)


漫談小説創作

【創作手法】︰最近創作了一篇長篇小説『迷情之春』,以德國黑森林為背景,寫的是十八世紀末一個中法混血貴族女茉莉與兩個貴族青年莫利斯與雅各的三角戀愛。創作手法使用多元文化的混合元素,試圖以富有古風的中文來表達德國黑森林裏的貴族生活。我嘗試將藝術史的繪畫分析嵌入故事情節之中,目的是要讓歐洲繪畫與中國詩詞一般,同時成爲書中人物情感寄托與表達的元素。

維梅爾的畫作並非只是掛在歐洲某個博物館角落的油畫,讓藝術愛好者不遠千里去朝聖,真正的經典,無一例外都有著穿越時空的魅力,反映著人類共同的感情,真切細微地關照每一個人的心靈。縱然,畫布上所呈現出來的圖像早已隨著時光在歷史的流裏淡去,而維梅爾的筆觸所呈現出來的豐沛感情卻依然能被平民老百姓編織進自己的生命裏,讓人看見歐洲歷史中上階層的生活樣貌,看到歷史的同時,也看到自己的身影,感受到自己的生命。

繪畫此元素除了用來帶入當時貴族的生活型態與美感生活的情境之外,同時我試圖讓藝術鑒賞與服飾品味如同中國詩詞賞析一般,成爲心靈寄托的媒介,進入小説人物的感情世界之中。此篇小説所傳達的訊息並非歷史寫實、文化比較與社會批判,而是意圖讓蓬蓬裙成居家服、宮殿城堡花園成爲居住環境、名畫成爲情意表達的媒介、中國詩詞成爲情感寄托的語言、日本浴衣成爲包裹情欲的外衣……

我嘗試運用刹那為永恆的共時性效應(非歷史性)與特殊為普遍的共生性效應(非文化地域性)兩大原則,來表達人物的情感活動,然而,歷史時空與文化位差的界限,在此篇小説中被突顯的同時也被模糊掉(德語Aufhebung有兩意,這兩意剛好相反,收藏保存與廢除消融,在黑格爾與馬克思哲學中被譯爲揚棄。在此,我所强調剛好是保存收藏與廢除消融兩件事情同時存在的現象,辯證的正反合而揚棄的意味較低。相反地,沒有批判辯證,而是試圖透過兩者界限的消融與模糊而創造一種同時共存的情境。)

維梅爾在畫作所捕捉到的刹那來傳遞情感的永恆性,歷史在這裏被消融了,過去與未來也可以進入當下的時空之中,因此我稱爲共時性。相對於時間,在地域空間的處理的方式是,東方文化的一些元素,借由茉莉混血文化的背景,詩詞、浴衣、書法與茶道在黑森林的生活情景中出現,沒有經過任何比較與分析説明,突兀地在此時空中出現,異文化的元素被突顯的同時也被模糊掉,文化地域的界限被跨越,與日耳曼主流文化共生共存。

茉莉未曾激烈批評過她身邊的任何一個人無法理解中國文化,只是一種孤寂感來表達她身處於文化隔膜的世界裏,她既無宣揚的企圖,也無文化交流的欲望,因爲她是混血兒,她不是非此即彼(entweder oder),她既是西方亦是東方︰兩者皆是(sowohl als auch),既不是西方亦不是東方︰兩者皆非(weder noch),更不是兩者混合之後的綜合體。她東方的部分顯得孤寂與閉鎖,每個混血兒的心靈都是一座孤城,由於語言的局限,即使透過翻譯解説,終極,還是有許多有著無法向人表達的無奈。我嘗試以富有古風的中文來消融異域的隔膜之感,這不只是一個發生在黑森林的故事,也可以是一個發生在中文世界的故事。

【故事大要】︰茉莉在喪夫之後,帶著幼子來到了霍亨堡依親,老伯爵的私生子莫利斯與亡夫的表弟雅各,同時愛上了她,她抵擋不住兩人的熱烈追求,而自始至終掙扎於魚與熊掌的兩難之中。迷情之所以迷情,緣於莫利斯有著與亡夫相似的容貌,而雅各有著與亡夫相近的性情,茉莉迷失在三個男人的愛之間,從兩難的掙扎直到真愛的明確化,茉莉的心最終還是停留在迷情的懸念之中。

小説中所提及的名勝,除了華生灣(Watsons Bay)之外,霍亨堡、寧芬堡、梅根堡、國王堡、瑪瑙花園與蒂蒂湖並非真實世界中的︰Schloß Hohenzollern,Schloß Nymphenburg,Schloß Meggenhorn,Château du Haut-Kœnigsbourg,Insel MainauTitisee,霍亨家族亦非普魯士王室霍亨索倫家族。采取的是「真事隱」的手法,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這些都是營造場域的元素,而非真實的再度呈現。

戀愛故事何其多,大家都在寫同一個故事。茉莉、莫利斯與雅各的故事或許不是發生在歐洲某一座宮殿裏的愛情,所呈現的也不是那個階層人特有的思考模式,而是你我他的故事,是我們日常的生活,千篇一律,卻載深情,整篇小説抽象化之後,最後只有「言情」兩字而已。

小説創作原本就是虛構,並非歷史紀實;言情原本要表達只有愛情,而非文以載道;影像所營造的只是意象,而非事實本身的呈現。我想要闡述的只不過愛情本身,而那些點綴其中的元素,藝術、花朵、華服、珠寶、宮殿……就像是巴洛克藝術本身,層叠繁瑣,林林總總,有中國的,也有歐洲的,有詩論,也有神學,看似眼花繚亂,不過只是想借此營造出兩個現象︰歷史時間上的共時性與地域空間上的共生性。

【創作動機】︰我對文學的喜好回溯到少女時代,那時,閲讀過不少古典小説與世界文學名著,金庸與瓊瑤也跟著潮流沒少讀。但進入大學之後,隨著對抽象理論、哲學思考與系統神學的迷戀,就討厭起文學來了。至今,閲讀的讀物主要還是以研究論文爲主,寫作的題材也局限於自己所學與專長,觀察的焦距放在社會文化與制度比較之上,甚少去觸及文學。既然讀過的文學作品少之又少,要如何從事文學創作?

小説要怎麽寫?不然就先看看別人怎麽寫?我這個文學文盲就連莫言得到諾貝爾獎好幾年後,才偶爾在網路上讀到這個人的名號,只曾經迅速瀏覽過他的『紅高粱』,因爲看過電影的緣故。高行健得獎後,我到了北京,只聽北京德國學校的同事法語老師把他捧上天,他手上得到的是法譯本,我當然不想借來看,當時並無緣一睹他的作品。

多年後,帶著崇拜的心情在網上查找高行健的『靈山』,由於地域的限制,我只能在網路上略略地讀一點這兩人的作品。這卻激發了我創作的動機,不是他們給了我什麽樣的創作靈感,而是,我太震驚了,不明白爲什麽這種作品能夠得獎?高行健和莫言對待女人的方式實在太過粗暴了,文學的美感在哪裏?若説藝術是創造視覺之美,文學應該是創造文字之美,這麽粗暴的文字爲什麽能夠稱之爲文學?鄙陋的女性形象爲什麽還能夠稱之爲美呢?我實在無法接受認同,那是一本無法讓女人讀下去的一本書。

女人也有知覺、感覺、感情、思想與靈魂,女人不是物品,更非泄欲對象!『殺夫』中那個男人最後被殺了,而『靈山』中的那個男人卻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還被全世界捧上天,這太沒有道理了。在這種「刺激」之下,我創作了一篇超現實唯美,以女性為主體的小説『迷情之春』。

怎麽寫?卻不知道。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就是因爲不知道要怎麽寫,卻一動筆,就停不下來。跟以往寫論文的經驗完全不同,寫論文通常有一個嚴謹的架構,其中要有分明的邏輯統合關聯。而開始寫這篇小説之前,我卻連寫什麽都不清楚,就直接寫了,邏輯關係在文中自己呈現出來,實在是一種甚爲美妙的經驗。

莫利斯原本的人設是反派,後來卻變成男主角,男主角雅各卻變成競爭者。原因可能是在於,莫利斯身上有著太多德國人的特質吧!理性、冷靜、尖銳、吹毛求疵、偏執、徹底等等,比較接近我自己本身的特質。沒錯!主角往往時作者本身的投射,而茉莉是剛好與我自己完全相反的類型的女人,美麗而憂傷,圓融而寬厚,跟我自己完全相反,但卻是我在年紀逐漸步入中年之後的所追求的典型,一個東方人的形象。

一個我本來要批判的對象,德國人那種批判不饒人的精神與絕對徹底的氣質,最後變成我自己,自己内心真正追求嚮往的卻是東方人寬厚圓融,人我消融的境界。基於這種心境上的轉變,我將筆名Moria改爲柔止。

柔止出自『詩經采薇』︰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柔止是我大學時代用來寫情書的筆名,日後部落格永矢弗諼中多使用筆名Moria Flaig。如今回顧過往,『采薇』所說的正是我個人的人生,曰歸的心持續二十幾年,但命運並沒有把我帶回台灣,至今依舊滯留國外,「心亦憂止」道盡一些人生中的無奈,中年人思鄉的情緒,因而決定重新使用這個筆名。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台灣四季常綠與德國黑森林四季分明,成一個明顯的對比。當年我離去時楊柳依依,如今時序又來到了雨雪霏霏的季節。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小説『迷情之春』先睹爲快︰

Ep艾比索︰孤城春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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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24日 星期六

孤城春深處︰第一章

 



1 章

書名︰孤城春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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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

無論古今中外,寡居對一個女人來説,可以是從死而生,死而復活;也可以是從生向死,生如死灰槁木。對一個一百五十年前的年輕寡婦來説,寡居更是一場冒險突破與自我追尋。她們之中有些是社會結構底下的犧牲者,有些則是社會中唯一擁有自主性的女性,縱使各有各的因緣,但最後還是免不了以青春、美貌、身份、地位做賭注的一場博弈。

四個黑衣人以肅穆的神情擡起了棺木,永別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棺木領著一個清麗的女子,她手中牽著一個可愛的稚子,低著頭跟著棺木走著,滿臉是掩飾不住的哀傷與淒涼,身後跟著一列拉得長長的人蛇,匍匐游移出教堂,簌簌的踏雪聲,穿破死寂的墓園,最後戛然停在一堆黃土前。

她的眼淚肆意地流著,仿若永不乾涸的泉水,足以淹沒自己、淹沒衆人、淹沒整個世界,無人可以撫慰她内心的哀相知相愛卻無法相隨,未及道聲再會,他就驟然離去,從此天人永隔,生死兩茫茫,人世間有什麽比起死亡更決絕、更無情的了?在這陰陽兩界之地,她想挽回,卻萬萬再也不能了。

那一夜的情景一幕幕地在她腦海之中浮現,揮之不去︰那一刻,他是那麽絕決地奔了出去,留給她的是一個倉皇冷漠的背脊,從此,再也沒有回頭過。她一次又一次痛悔著,爲什麽當下不攔住他,時間若是能夠倒轉,無論如何她都要攔下他……在她還不及思索反應,命運就迅雷不及掩耳地斷送了他年輕的生命。

生命的消逝是那樣地倉促無情,那樣措手不及,任憑是誰也無力挽回,未亡人面對噩耗是那樣地心痛、那樣地無奈、那樣地絕望。

她與他的愛,她永誌不忘,他死去的那一刻是否還曾記起?

眼前的這一段路,是他生命中最後的一段路,她卻看不到自己前頭的路將何去何從,是否又是一條充滿荊棘的道路?他的死領著她們母子來到這個陌生的國度,來到這群不相識的人裏,日後,她的命運將與眼前的這些人緊緊相繫了。然而,在他生前,這些人逼得他遠走天涯,與自己的母親至死不得相見,在他死後,她在他們當中又該如何自處?

想到這裡不覺打了個寒噤

四個黑衣人鄭重地將棺木擺在土坑上,坑上橫架著兩根支撐棺木的長木條,木條上放置著兩條麻繩。在棺木擺上的那一刹那,她的心痛直如刺刀往心坎裏扎,她「哇」地哀嚎起來,一個恍惚,在耳際響起那熟悉的聲音︰「茉莉!珍重再見!」

悄然卻不見他的身影。

卻見到,站在黃土前的這一列人,他的宿敵——

不,這些人一夕之間都變成至親了。

第一次和他們面對面,那生疏、距離、怨懟、猜忌、痛恨彌漫在冷空氣之間,這冷意肆意地漫上她的心頭,不禁地叫她一凜努力壓抑著在心頭翻湧的悲與眼中噙著淚,低眉順眼地一一睨著這些人︰

衆人簇擁著的那一位渾身裹黑、眸色哀戚的老婦人,面容滄桑得像是一片枝頭上等著凋落的秋葉,不知何處所依?想必是容的母親,茉莉未曾謀面的婆婆,霍亨堡老伯爵結髮之妻,瑪爾夫人。白髮人送黑髮人,竟是如此觸目驚心,白髮人晚年無依的蒼涼之境,情何以堪啊!

緊緊扶著伯爵夫人的那位貴婦人,歲月亦無情地撫過那略微斑白的鬢髮,身份教養卻使她散發著雍容華貴的氣質,悲戚中依然不失大家風範。這一位顯然是容的姨母,瑪爾夫人的妹妹,梅根堡的希瑪夫人。立於希瑪夫人身後的三男一女,估摸是她的子女,容的表弟表妹,風流倜儻的梅根三少。

瑪爾夫人身後站著一位梨花帶雨年過半百的金髮婦人,大概是保養得當,望之只有四十幾許人,哀戚之中絲毫不減她那明艷亮麗的丰采,大概只有她才能以一身黑衣壓倒群芳,從黑衣中流溢出千嬌百媚的風姿,茉莉猜想,這一位大概就是傳聞中的寧芬堡莫妮夫人,霍亨老伯爵的情婦。

莫妮夫人身邊緊跟著一個玉樹臨風的年輕男子,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在茉莉心頭驀然捲起,他有著與容極爲相似的相貌,她不假思索便斷定,這一位就是容的異母兄弟莫利斯了。隨之,她將目光依序落在他身旁的三位貌美的女子身上,個個出落得亭亭玉立,姝艷無讎,全都繼承了母親姣好的容顔,可不就是莫妮夫人的女兒,寧芬堡三朵花麽。

茉莉的目光迅速瞥過這一列人,再度垂首聆聽神甫的禱告,悼念亡者的言語叨叨絮絮,聽來陌生隔膜、了無意義,她心中無盡的悲哀又能與誰叨訴去?

地人群中微有騷動,有驚呼起來:「老夫人暈過去了。」

茉莉不禁擡起頭來,只見莫妮夫人登時上前,一手就扶住倒在希瑪夫人懷裏瑪爾夫人接著,一個相貌不俗的侍女也隨之出列向前扶著瑪爾夫人道:「老夫人連日來沒能睡好,怕是累著了。」

莫妮夫人看了神甫一眼,望著鉛雲壓頂的天際,眼看就要下大雪了,立時當機立斷,帶著輕微的法國鼻音,威嚴十足地衆人朗聲道:「伯爵夫人傷心過度,雪地裏冷,她禁不住的,快扶去教堂後面的禱告室休息。馬斯!你去請施耐德醫生。黛絲!妳過來攙扶著老夫人,和譚雅一同去吧!」她停頓了一下,轉換了口氣,接著對希瑪夫人說︰「您還行嗎?要不陪著瑪爾夫人一同前去?

希瑪夫人瞅她一眼,卻沒説什麽,只是靜然不動,頗不以爲然地瞪著她。莫妮夫人會意,旋即迅速地掃視一圈,見到衆人站在寒冷的雪地裏打哆嗦,於是遞個眼神給神甫,接著宣佈︰「葬禮繼續進行。」

一聽到這句話,扶著瑪爾夫人向前走的譚雅,卻轉身橫了莫妮夫人一眼,溫柔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憤懣但以現下的場合,卻也不欲多置喙莫妮夫人明白她的心思,她無非想説︰「爲什麽不能等到老夫人恢復精神?畢竟這是她親生兒子的葬禮啊!」此時,卻不是辯解的時候,亦不能讓黑壓壓的一群人站在雪地裏挨凍,必須立馬做個決定。

譚雅只好無奈地著伯爵夫人走向教堂,沒好氣地對莫妮夫人的侍女黛絲說:「待會兒老夫人好轉時,未必喜歡看見。」

黛絲冷冷地撂下一句,這個我自然是明白的。」

一切謀定,茉莉著莫妮夫人,亦不覺歎然,怎麼會有這樣的女人,美艷得叫人不忍移目行事又雷厲風行,這般滴水不漏,一絲亂序沒有,既是嬌柔得如同一枝風中顫動的牡丹令人萌生憐意同時又是凌厲得令人望之生畏。

衆人目送伯爵夫人離去,葬禮繼續進行。

茉莉復又木訥地低下頭來,直到神甫手劃十字,向棺木灑上聖水。接著,四個黑衣人向前緊緊地抓住壓在棺木下的繩索,棺木擡起、木條抽出、繩索緩緩放鬆、棺木漸漸地入土。

第一枝紅玫瑰飛空擲出,嫣然躺在棺木上,冷笑著生命的倉促與死亡的決絕,第一把泥土冷冷掩上,塵歸塵,土歸土,無情地掩去死者的一生。

衆人一一向前默禱,隨之擲出手中的紅玫瑰……一朵朵玫瑰從生者手中擲向死者,生氣盎然的玫瑰宛若甦醒的冬,向茉莉發出生命中最燦然的笑靨,嫵然而森冷,那泣血的紅猶如容喪生時的血泊,讓她感到無比的諷刺與淒厲。

茉莉以未亡人的身份淒然立在土坑前,如儀地向前來致哀的親友答禮。那樣多人,卻是那樣安靜,時光被緩緩地拉長了,拉得那樣長,成了一縷細細無頭無盡的絲,良久,良久,她緩緩地擡起了頭,不知幾何時,墓園裏的人群餘下稀疏幾人,餘下雪地上惶然錯亂的足印。緊接著,教堂的鐘聲連綿不絕地響起,聽來既是錯落有致,又是凌亂不堪,像是瘋狂地奏著狂舞曲,直叫人發狂,失去理智,叫人想衝動地對著鐘聲淒厲地呐喊一聲「爲什麽」,向最高主宰者發出最沉重悲哀的抗議︰「爲什麽要奪去他的生命?」

終究,那一聲「爲什麽」,哽咽在她的喉頭,最後譫妄讓理智,狂野讓教養,悖逆讓認命給抑制下來了……直到,鐘聲戛然而止。此時,她知道永別的時刻到來了,只能將自己手中緊握的最後一朵紅玫瑰擲落,她對他最後的一把餘溫也跟著落入冰冷堅硬的土坑裏,沒入那千百朵的溫柔裏,她合著淚撒下她手中最後的一把泥土,撒下了生離死別。

永別了,容,你再也回轉不來了。

茉莉低頭俯視著撒滿玫瑰的棺木,短短片刻彷彿是一生一世,人間咫尺千山路,她竟然不捨離去,整個顆心像似是被掏空了,站在土坑前久久不能挪移。

就這樣不知道經過多少時間,她才柔緩地抬起頭來,漠然地望了一眼這粉雕玉琢的雪國,不自主地撣一撣孩子身上的雪花。這時她才看見一片片雪花正緩緩地從天而降,她張開手掌,讓冰冷的雪花落入溫暖的掌心,深深地吸一口氣,喃喃喚道︰「容!這裏是你的故鄉,這裏的雪很輕盈很潔淨,雖然不是你所喜歡的熱度,卻有著讓人冷靜下來的冷澈與清冽。」

在白茫雪絮之中,茉莉彷彿眼花了,在土坑的另一端卻看到了容緩緩地抬起頭來,正對著她微微一笑,那笑卻是如冰雪一般的落寞與冷清,正與她一同經歷著死別的悲傷與哀慟。風脈脈,雪簌簌,雪花無聲無息地在她心底飄落著,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悲?她定睛不動地望著他,轉眼一瞬間,容的身影像是化在雪地中,從那無蹤無息的蒼茫大地中走出來的卻是另一個人的身影,穿著黑貂披風正朝著她緩緩走過來,茉莉迷惘了,這裏是那樣地靜,絲毫沒有容來過的痕跡,亦無他離去的足印,死亡是那樣的寂靜,靜得毫無蹤跡可尋。

雨雪霏霏,行道遲遲。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迎面而來的那張臉,似曾相識,初次相遇卻恍若久別重逢,這時,茉莉的意識才完全清醒過來,她終於知覺到,這個人並不是容,乃是容的兄弟,莫利斯。他這樣正面照過來,活生生的音容宛如死去的容還魂再世,不禁讓茉莉錯愕不已,同父異母的兄弟竟也能夠如此相像。

莫利斯靜靜地走到她身邊,在哀慟中依然將情感控制得非常得體,以她再熟悉不過的濃厚鼻音,輕柔地對她說著法語︰「茉莉,茶會在霍亨堡舉行,墓地裏冷,我們先到教堂裏面吧!妳不走的話,他們誰也不敢動啊!」

茉莉愕然注視著他,他法語説得比她還要好,顯然曾經在法國生活過很長的時日,這時她才憶及,他母親莫妮夫人出身法國,他自然亦熟稔法語了。

她愀然環顧墓園裏剩下的幾個人,他們,就是所謂的家人了。旋即轉身示意,她的貼身侍女冰心會意跟了上來,近身抱起她身邊的孩子。

茉莉像一尊精緻的木頭人木然地跟著莫利斯走進了禱告室,在禱告室中,惟見瑪爾夫人倚在長上,她的氣息似乎還很虛弱,口中低低喚:「容兒……容兒……」莫利斯快步走近榻邊,輕輕按住瑪爾夫人的手他的語言迅速轉換為施瓦本語,老夫人,葬禮已經結束,我們回去吧!

老夫人淚眼婆娑百般無奈地說︰我這身子真是沒用,連容的葬禮都支撐不到最後一刻,我這個做母親的連送他一程都做不到……」瑪爾夫人卻在這時候,哀哀怨怨地怪自己沒用,讓人不知如何勸慰。

莫利斯卻向她溫聲道:「別自責了,妳的身子一直弱,如今要承受這樣的打擊,又操辦喪儀,連日來勞累了。」

茉莉立門口,一時也不敢貿然向前,只能拿眼仔細瞧這對像是母子卻又不是母子的兩個人。這男子相貌,方才在墓園中驚鴻一瞥,大雪紛飛中未曾仔細看清,此刻倒是有機會清清楚楚地審視一番。

乍看之下,令人愕然一驚的是,他與容十分相似,金髮藍眼、深目高鼻、棱角鮮明的輪廓宛如容還返人間,這也難怪,他們是親兄弟。但細細觀察之後,茉莉才發覺,在棱角鮮明中,莫利斯的五官多了幾分細緻和陰柔;相似的外表之下,他的氣質與心性卻與容非常地不同。比起容的瀟灑爽朗,哀戚之中的莫利斯特別地靜謐憂鬱内心的喜怒哀樂不輕易形諸於色,隱隱中散發著沉著與内斂的氣質,與容的激切與狂妄完全不同。

比起容有棱有角的豪邁瀟灑,他的五官卻非常精緻俊美,那是因爲他有個絕色的母親。眉間鎖著一抹莫名的憂鬱,同樣是金髮藍眼,他的金髮卻蒙上一股濛濛的煙愁,湛藍的眼眸犀利清澈,像是一眼就可以深深地望進人的靈魂。

這麽美的男子又是這麽憂鬱,茉莉不覺不忍移目,多看了幾眼,怦怦然他看似親切,又是那麽疏遠,看似熟悉,又是那麽陌生,給人一種若即若離的感覺,茉莉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作何感想。

待他轉頭她時有那麽一瞬間,茉莉與莫利斯第一次四眼相對,他那深邃的眼神深得可以看透她的心底事,如一陣風般無意輕撫著她的臉龐,徘徊停留片刻,隨即便淡然地轉頭向伯爵夫人說︰我們走吧!別讓茉莉久等了。

瑪爾夫人遠遠地望向茉莉,接著環顧四周,卻不見莫妮夫人的身影,顯然地,她不願看見令人錐心的這一刻,看見自己的兒子總是陪在情敵身邊,供她驅策使喚,所以先走了一步。

終於,瑪爾夫人道聲「隨侍的譚雅也緊緊跟上攙扶莫利斯也三步不離地隨在側,她的心頭驟暖,似乎在絕望中得到一絲安慰,慢慢地在嘴角中露出一縷微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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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3月2日 星期一

阿拉伯茶

Moria Flaig
02.03.2020


約翰福音10:25


《阿拉伯茶》
塔城的居民像是有意藏住心事似的,住家都是蓋在蓊蓊鬱鬱的樹林裏。在暑氣蒸天的夏日裏,陰涼散熱極爲要緊,樹蔭擋住大毒日頭,然而樹影扶疏,搖曳在風中,卻給人一種隱秘的感覺。

樹林隔離塵囂,人與大自然融為一體,「天人合一」是極爲重要的生活哲學,「神隱」是此地最重要的生活形態。購物商場只有一個,基本上沒有繁華熱鬧的商店街,沒有精品店密集的行人步道區,若是耐不住荒郊的寂寥,塔城是住不長久的。

這裏還有個奇特的現象,州政府官要的豪宅也蓋在荒山野地,前不着村後不着店,方圓十里沒有人烟。有一次與約書亞一起應邀出席宴會,我因而有機會一窺美國上流社會的生活。然而讓人念念不忘的並不是晚宴上的香檳美酒,而是滿天閃爍的星空,荒郊沒有光害,星星顯得特別明亮,一見畢生難忘。良禽擇木,難道這些人是爲了星星而住在這裏?

政要躲著狗仔隱居在叢林裏,很容易理解,但平民老百姓也是如此,就令人費解了,美國人說這是重視生活隱私。然而吊詭的是,這裏的住家大都玄關客廳厨房飯廳全部連成一氣,門一開就是大剌剌的戶外,一點都不隱蔽。德式建築風格完全不同,德國人的住家大門後面往往是一道又一道的門,走過門廳玄關走道樓梯間,往往要開好幾道門才能走到起居室,德國人要拿這麽多道門來保護隱私。然而佛州因爲氣候炎熱的關係,居住空間大多以開放式格局居多,要通風又要兼顧隱匿,反而給人一種想藏又藏不住的感覺。

我們這棟房子也是蓋在湖邊上的樹林裏,一進門就是三面挑高的落地窗,豪邁地將豐潤的綠意攬進屋内,進門的那一霎那,我深深地被這綠給震住了,内心澎湃不已。這三面挑高的玻璃窗帶來這麽多的綠,落葉繽紛乍看之下,仿佛屋内下起了綠色的雨,這種情景令人屏息。自己仿佛變成一根驀然回首的鹽柱,釘死在這綠世界裏,啞口無言。

我讓約書亞一個人牽著兩個孩子去看他們的遊戲間,自己獨自一個人席地坐在落地窗前,望著那參天的樹木,直直地拔地而起,幽幽森森的,望不見天頂。從未見過這麽高大的樹木,不知是給突如其來的氣氛攝住了,還是被那種高的氣勢給折服了,還是想在這大樹上找到什麽答案,久久,久久,我才回到了現實世界,感覺到自己心還在跳,知覺到自己還活著,這下才有了篤實的感覺,下起決心要跟這些樹木做鄰居。

這充滿綠意的門廳十分寬敞,樓梯緣著牆壁攀延上去,天花板垂掛著一盞水晶吊燈,吊燈下面正對著一架黑色的平臺鋼琴,從樓梯上看下去,宛若黑色鋼琴被綠樹團團擁簇著,挑高的空間共鳴效果特別好,心裏不禁讚起來,約書亞也有心思縝密的時候。在意境這麽美的空間裏,彈琴會是什麽樣的感覺呢?不禁動念打開琴蓋,動人的樂章滑過我的指尖,感覺是,非常地幸福……

我彈起輕快的小狗圓舞曲,豪爽地做自己,做音樂的主人,我彈我的琴,世界唱他們的歌吧!就算荒腔走調,跟不上世界的拍子,那又與誰相干呢?

琴聲挑動了風,一片樹海細細簌簌地如潮般的湧來,猶如俱懷逸興壯思飛的巨浪,大自然帶來靈感、帶來生氣、帶來柔情蜜意,落葉宛如爲我的琴聲翩翩起舞,樹的長鬚宛如為我而顫動飄逸、花園裏的落花宛如爲我而心碎爲我憔悴……我心底笑了起來,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就算走調了,那又有什麽要緊的呢?

一日午後,我彈著鋼琴,為徹子芙子奏上催眠曲,撫慰孩子們不安的情緒。正沉醉在琴聲當中,不意門鈴突然嘎一聲響了。這一聲門鈴,感覺像是憑空接到來自天上的電話,牽動全身的神經,我整個人跳了起來,震撼不小。往常,門鈴響原本是一件稀鬆平常的是,但是對一個初到塔城,連電話都不知道該打給誰的人來説,卻是一件稀罕的事。

美國的房子沒有那一道道的門,只要凝心靜聽,就可以聽到外面的動靜,心中正納悶著,會是誰來呢?果然我聽到門外有兩個人,不知在說些什麽,有一個聲音仿佛是我所聽過的。我惶惶然地開了一線門縫往外瞧,影影綽綽的看見澄明的日光下站著兩個人,好不容易認清了來人的臉孔,不禁驚呼叫道︰「啊!約拿單是你呀!你好嗎?」

打開大門,看到約拿單雙手拎著工具箱,後面跟著一位高大的金髮美男子,抱著一隻紙箱子,踮著脚和我照面,以笑臉跟我打招呼︰「你好!我是以利亞。」我心中念著︰「以利亞!」光從名字就可以斷定來人是約拿單的查經弟兄。

「舒曼教授托我去沃爾瑪載家俱,我們這是送傢俱來著。」這時我才想到前些日子在網上訂購了一批傢俱,在指定的沃爾瑪即可以收貨。

塔城氣候炎熱,我身上只穿著一套水色的寬鬆衣褲,外罩細白紗及地廣袖外衣,披頭散髮實在不適合會客,開了門之後,我逕自走進内間更衣去了。更衣時聼到外間拆封的聲音,紙箱、保麗龍、電鑽機……一個小時之後,客廳就有了沙發、茶几、書櫃,厨房的中島有了高脚椅,飯廳就有了一組餐桌……

我將亂髮高高挽起,隨意插上一支帶珍珠的水鑽頭飾,胸前戴著在雪梨買的一顆紫色澳寶項鏈,換上一套淡紫色文藝復興式的高腰長衣,胸下束著一條紫紅乳白兩色絲綢帶,交纏著一串長長的珍珠鏈,鏈子兩端是隨風飄逸的絲帶,正如我在機場觀察到的,長衣的裝束不但能傾城傾國,在這種氣候中也最清涼透氣。

他們倆忙他們的,我遂在厨房裏準備小點心,心下琢磨著是該沏一壺咖啡?還是一壺凍頂烏龍茶?還是費點勁為每一個人都研磨一杯抹茶?茶點又該配什麽呢?回想起初次與約拿單見面時,他提到過阿拉伯。啊!阿拉伯!於是翻箱倒櫃盤點了一下食材,心下有了計較。

等他們組好了嬰兒床時,我偷偷地到遊戲間查看睡在地毯上的兩個小寶貝,果然外間的響聲早就把他們給驚動了,兩個傢夥悶聲不響地把玩著自己心愛的玩具,我看兩個小鬼頭這時柔順宛如天使,我就讓約拿單他們把傢俱搬進來。兩個小傢夥一看自己有了小床,興奮地繞著兩個叔叔團團轉,炫耀著自己的玩具要分享,還各攀上一個叔叔,一個騎在背上,一個緊抓著手臂蕩鞦韆。

大人小鬼互相纏鬥一番之後,收垃圾、吸地板,收拾殘局,最令這兩個小鬼興奮的是大刀闊斧地肢解大箱子。傢俱一一定位之後,我先把小孩抱到高脚椅上,給了他們一人一塊蛋糕。再把我剛做好的點心擺放在中島上,並擺設一瓶花,早上我從花園裏剪了幾支看似牡丹芍藥的花種,德國人稱為降靈玫瑰,大概是盛開於聖靈節前後,才得此花名,是約書亞極爲喜愛的花種。
慌亂地忙了一陣才佈置妥當,等大家坐定後,我才開始沏茶。綠澄澄的茶水倒入青紋白瓷的茶碗中,茶碗碟子上繪著一隻悠然的青色孔雀,上放著兩三朵茉莉花,芳香四溢,汲一口茶,味道極爲清爽,沁人心脾。約拿單俯首品味時,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讚道︰「好清涼的味道,熱熱的茶卻很消暑,妳怎麽會煮阿拉伯茶的?」
 
我笑著回答︰「以前住巴黎時,住在伊斯蘭博物館附近,那裏有個清真寺,我常去那裏喝阿拉伯茶。離開巴黎之後,想念這個味道,拿台灣的凍頂烏龍配新鮮的薄荷試試看,喝起來味道還不輸給阿拉伯茶。你既然要去阿拉伯,想必鍾情於阿拉伯的吃食,不知道我猜得對不對?」
約拿單卻開玩笑地説︰「美國漢堡三明治全世界無人能夠抗拒,我以前去黎巴嫩短宣時,覺得那裏的Falafel和Tabouli,是不錯吃沒錯,但還是比不上塔城的青蘋果藍起司漢堡和摩摩披薩。」説著説著看以利亞一眼,兩人相視一笑。
 
以利亞捉狹地說︰「鰐魚甜不辣和生蠔漢堡也很不錯!改天請妳吃。」兩個人看看我的臉上的反應,嗤嗤地偷笑著,想必是塔城地方特色小吃,我肯定沒吃過,故意説出來難倒我這個外國人。不過,鰐魚甜不辣、生蠔漢堡、青蘋果藍起司漢堡嘛……聽起來不怎麽可口。
 
約拿單接著問︰「這道阿拉伯點心也是妳自己做的?好好吃哦!看來做工挺複雜,一定花不少時間。」
 
我看他們兩個吃得贊不絕口,果然是喜歡甜食的美國人,嘴角抿著笑︰「這也是在巴黎吃過之後,依樣畫葫蘆自己揣摩做出來的,看起來考究,其實做工很簡單。在烤盤上鋪一層提拉米蘇的長指餅乾,撒上一層核桃杏仁堅果碎粒,混上切細的阿拉伯沙棗,以足量的奶油和椰子油加熱混合均匀,最後兌些蜂蜜,整鍋流質物在未凝固前,倒入餅乾核果中,再用擀麵棍壓成平整,最後灑上椰子粉,靜置於冰箱中,凝固之後取出切塊。我用小餅乾模型,直接壓出各色形狀,並沒有切塊,並綴上巧克力片與自製果醬,這樣就精緻好看了。切忌使用糖霜色素裝飾,那樣太過甜膩,以沙棗本身的甜度就夠了。美國甜點大多都加上五顔六色的糖霜,色調過於鮮艷,反而讓人沒有食欲……」
 
以利亞沒想到,約拿單只是這麽一問,我卻來這麽一大串的解說,靜靜地在一旁掂掂吃三碗公,眼看著一大盤點心快被掃光,我只好挽起衣袖,走進厨房,祭出巧克力庫存。
 
論起巧克力,最好吃的莫過於莫扎特巧克力與瑞士Läderach手工巧克力,尤其是辣椒覆盆子一款,甜甜辣辣的,加上覆盆子的果酸味,味道很獨特。來美國之前,我提早一個星期去蘇黎世等飛機,順便探望好友,在蘇黎世採購了不少的手工巧克力,連可可豆都是手工磨製。在塔城除了金莎之外,若不是專程飛去紐約,是吃不到歐洲巧克力的,早就聽説美國本土的巧克力太甜太膩失去可可的香濃,只好多買了一些帶來,我可是有備而來喲!
 
兩個人一見我貢出聞名的莫扎特巧克力,是私房點心,平日吃不到的,都興奮起來了,兩個小傢夥看到自己最愛的巧克力,更是雀躍不已。看到這兩個人的吃相,像是吃過的樣子,細細問起來,原來兩個人都到過德國,特別鍾愛莫扎特巧克力。尤其是以利亞,家住亞特蘭大,亞特蘭大是達美航空公司的總部,他沒事就坐飛機到德國法蘭克福逛一逛,立志大學畢業之後要進入空軍官校當飛行員,目前在航空公司兼差,操作訂票系統。把飛機當成火車坐,果然聰明,在美國沒有火車,想要旅行就得熟悉機票的行銷方式,他倒也是一個挺實際的人。
 
吃喝完畢,兩人深陷沙發裏面,圖個舒適與輕鬆自在。客廳的落地窗外,就是傑克森湖了,湖面光波粼粼、水鳥戲水、好山好水全部一覽無遺。趁著大家正欣賞這旖旎的湖光山色之際,我從厨房的抽屜裏拿出一小曡阿拉伯書法,老早就準備好了,只待適當的時機擺到約拿單面前︰「這是我的謝禮,感謝你們今天來幫忙嘍!」以利亞一看這謝禮不過是幾張紙,大概覺得我這個草包行事太過無厘頭!
 
然而約拿單看了一眼就明白,慎重地拿起一張,嘰里呱啦念出一串阿拉伯文,接著熟練地翻譯出︰「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活,凡活著信我的人必永遠不死,你信這話嗎……」正是我那天在車裏面所聽到約翰福音第十章第二十五節。他睜大了眼睛,問我這是打哪裏來的?
 
我一面把碗盤茶具收進洗碗機裏,一面解釋道︰「我認識一位曾經在黎巴嫩傳教的德國傳教士,名叫Wassermann,這些作品出自他的手筆,他把聖經的經文運用阿拉伯書法寫下,分送給阿拉伯人,利用阿拉伯書法藝術來傳播神的話語,比印刷的文字更能夠感動阿拉伯人的心呢。」説完後,不禁思索著,不知道中國書法是否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他聽完我的解釋就問道︰「Wassermann是土生土長的德國人?」
 
「在德國出生長大,父母皆是德國人,母親那一方也是早期移民以色列的德國人,他們在黎巴嫩傳教多年,直到孩子們長大成人了之後,才回到德國。」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眼中帶著欣羡的神情說︰「哇!不是在伊斯蘭文化長大的人,卻能夠寫出這樣好字,的確令人贊嘆!」這些猶如密碼的文字到底寫得好不好,我實在無從判斷,但是光看作品,直覺上,就讓人覺得這個人很了不起。
 
接機那一天,約拿單願意告訴我這個陌生人,仿佛訴説心事般地告訴我,畢業之後要跟著無國界醫生去阿拉伯行醫傳教,對於他的真誠無妄,我很受感動,雖然我淋他一盆冷水,他也不在意,足見大人大量,不是小心眼的人。我們非親非故,當時他願意來接機,今日願意送來一車的傢俱,人如其名,正如聖經裏充滿正義感的約拿單啊!我還能不被感動嗎?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爲好。」只有他能夠瞭解到,這幾張紙比得上瓊瑤。
 
他們和小孩玩了一會兒,就要離去,離去前又提到週三查經聚會之事。讓我帶著兩個小小孩,和一群大學生混在一起?留學生涯對我來説,已是逝去的青春,我現在的身份是家庭主婦。但是話説回來,美國醫學院必須是大學畢業後才能夠就讀,有些學生也成家立業了,算不上是學生。
 
看著長窗外色彩繽紛的晚霞漸漸黯然失色,夜幕低垂,明月如霜。晚餐時我和兩個孩子隨意吃點火腿起司焗飯,芙子吃飯時不盡如意,哭鬧起來,我抱著搖著好不容易才哄她入睡。徹子是個很懂事的孩子,自己早早就躺在舒適的新床上,拿著一本本繪本認真看著。終於,兩個孩子臉上帶著幸福的笑容,安然入眠。我回到厨房收拾碗盤,環顧四壁,原本空空洞洞的客廳多了一組舒適的沙發,越來越有家的感覺了,捻上桌燈,淡黃的燈光營造了一種溫馨的氣氛。然而,約書亞卻遲遲未歸。

我掀起琴蓋,在萬盞燈的夜裏,我的琴聲有著訴說不完的孤寂與蒼涼;在一瀉溫柔的月光裏,我的琴聲是那滴不盡的相思血淚;我請來了狐狸和貓頭鷹來聽我彈奏月光曲,沒有聽衆、沒有掌聲、沒有華麗的霓裳羽衣,只為他而彈。不管調子是否太過陰柔,太過悲涼,是當笑,還是當哭,一切都是心甘情願。琴聲背後的故事早就已經沒有人在意了,只有個我孤身一人坐在黑白鍵盤前,彈著人生的奏鳴曲,道盡一個無名女子的悲涼。

彈了一會兒的琴,上網看了幾則武漢肺炎的新聞,戲劇化的發展與離自己的生活似乎很遙遠,索性蓋上電腦,隨意拿起書架上的《傲慢與偏見》,躺在沙發上讀著,從少女到少婦這本書陪伴著我渡過多少青春嵗月……

不知經過多少時間,夜已深,我擱下手上的書,望著時鐘,約書亞還未歸來。遠處貓頭鷹嗚嗚地叫著,聲音低沉而縹緲,像斷斷續續不成調的簫聲,恍惚是回到多年前,我和約書亞剛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在黑森林一處河谷裏有座大房子,夜間總是傳來一陣陣嗚嗚咽咽像是哭聲,在清冷的冬夜裏聽起來特別凄涼。

在仔細聆聽貓頭鷹之際,忽地漫天匝地下起滂沱大雨來,雨勢之大,前所未有,我瞪眼看著打在玻璃窗上豆大的雨點,唉!連上天也有那麽多灑不完的傷心淚,那天底下就沒有所謂的傷心人了喲!心裏掛念著約書亞,這麽大的雨勢讓我感到彷徨不安。

朦朧中,我似乎看到外面院子裏有車燈一滅,呤呤!隔著雨淋淋的玻璃窗,團團水汽像是一層層無形的玻璃罩,把我關在這個小世界裏,外面的人撞破了頭也撞不進來,我似乎是魘住了,咚咚!直到有人敲門大喊,我才猛然醒過來,猜著是約書亞回來了,難道我是在沙發上睡着了,便竭力定了一定神,起身開了門,迎面而來的人,也不言語,新沙發都沒瞧上一眼,徑自走入内間浴室。

我夜夜所等待的約書亞與真正的約書亞,根本是兩個人。心中嘲笑起自己,古今如夢,我又何曾夢覺?


上一章︰傑克森湖 


2020年2月28日 星期五

傑克森湖

Moria Flaig
28.02.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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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森湖》
登陸美國的那一天,是個非常晴朗的日子,那一天我從陰沉憂鬱的歐洲飛到生氣蓬勃的新大陸,一手抱著襁褓中的芙子,一手牽著三歲的徹子,孑然一身地站在空曠的機場大廳裡,等候著良人的到來。惶然環顧四周、搜尋他的身影、盼著他出現,一個人帶著兩個小小孩勇闖異國,心中十分地忐忑不安。
視線四處亂晃的當兒,陡然看見落地長窗外的停機坪,巨大無比的機翼攔著一片無比晴好的天空,沒有一絲雲彩,藍澄澄的如一汪碧海,無波無浪。望向更遙遠的地方,便是綿綿不斷、包天裹地的原始叢林,茂密的叢林層層團團裹著塔城這麽一座城市,宛如群山中拔立出一座城堡。
踏入美國國土的第一時間,只覺得炫目的陽光像銀針般一根根刺入眼簾,不習慣這麽明亮的天光的我,頓時間扎得睜不開眼。習慣這亮光後,我才看清楚了那機翼後面的天空,偶爾有大雁成群結隊地飛過,鴻雁高飛,在古中國可是個節節高升的好兆頭,但心中浮現的卻是︰「雁字回時月滿西樓」,順著這闕一剪梅繼續想下去,不料下面接的卻是︰「花自飄零水自流」。
頓時,莫名的愁緒湧上心頭,這闕詞説的好像是,我和約書亞夫妻多年,外表看似亦步亦趨,並肩並行,説穿了卻是,水與花各自漂流、各過各的、各不相干。秦時明月漢時關,美國天空中國情緒,中國的愁緒一點都不應景啊。
停機坪的另一端就是機場大廳的出口了,看見機場門外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專送旅人的轎車,美國人凡事偏愛大型豪邁,與歐洲的小家碧玉有所不同,與日本的玲瓏精巧更是風格迥異。大廳内外所有人的臉上都掛著興高采烈的神情,好像不許人憂傷,不許人悲涼,人人皆努力維持著繁榮景象,努力維持那樂觀主義的熱度。
離德時外面還飄著雪,帶著一身冷來到了南國,原本全身上下裹著厚重的冬衣,看到天際間高飛的鴻雁,暗驚美南卻已是春意盎然,候鳥歸來的時節。我抱著無用的大衣和來自各地的旅人站在一起,黑壓壓一群人,趁機審視了一下美國佳麗,無論是綠肥紅瘦,人人臉上都化上精緻的妝,嫩臉修蛾,粉香撲鼻,很少素顔朝天的。
放眼望去,有人一身淺綠染雲絲長衣,有人一身紫衫罩白紗,有人頭上大方地簪著一朵新摘的白玫瑰,有人長髮挽著一支金色鑽石簪,綴著珍珠串像是一把流蘇,有人一身玫瑰紫浮水印紋的廣袖長衫,耳上的紅寶耳墜一閃一閃地晃動,搖曳生姿,目不暇給,好不熱鬧。
微風一起,流蘇搖擺,各色長衣廣袖隨風飄逸,仿佛是古代仕女一個個地從畫中走了出來似地,走入美南酷熱的叢林之中,走入蚊蟲鰐魚肆虐的沼澤之地,走人大汗淋漓的艷陽之下,華服佳麗與原始叢林,此種不對稱的氛圍,讓人心中升起一種奇異的感覺。
同樣是白種人,美國女子與德國女子在裝扮上,風格完全不同。德國女人終日素顏朝天的多,有打扮的也只是臉上薄施粉黛,人人更是清一色的牛仔長褲與暗色風衣,在冷颼颼的雪國裏,這種打扮是最保暖最舒適不過的了。不知是否是因爲美南酷熱,這裏的女子大都一身飄逸、長衣及地,無論剪裁還是色調皆浪漫惹眼,讓人有著美國人以晚禮服為居家服的錯覺。更奇特的是,在這叢林裏人人皆踩著高跟鞋,讓身材顯得更高挑更修長更加嫵媚,走路時晃動時的姿態,窈窕聘婷,十分迷人。
這時我遠遠看見一個高大的年輕人直直地走過來,手持一張照片看著,便朝著我笑了,走過來時面含喜色關切問道:「我是約拿單,您是舒曼太太嗎?一路可平安?」我大概是臉上露著疑狐,讓對方一連問了三次,才緩緩醒悟過來。
我連忙應聲︰「是的!我是舒曼太太!」顯然是約書亞沒空來接機,拜托同事來了。我拿眼看了一下對方,那人眉宇間充滿青春無懼的神色,與外子那種精明内斂的氣質完全不同。不!不是同事,院裏的同事不會比他更閒,來的這個人還年輕,想必是醫學院裏的實習生!
對方確認了要接的人就是我時,就開始搬動我身邊的行李,三歲的徹子正處於好動的年齡,也不怕生,小小人兒高興得也要幫忙提行李。所有的行李搬上推車之後,對方突然想到什麽,突然冒出一句︰「聽舒曼教授說,您這幾天受了風寒,我們是否要先去藥妝買點藥呢?」
果然是委托學生來接機,聽到這番話之後我才緩緩起身,抱起圓滾滾的芙子,生澀地說道:「不過是咳嗽了兩聲,快好了,我自己有帶點藥,勞你費心了。」
他點點頭,細細看我兩眼,帶著鼓勵的語氣微笑說:「帶著兩個孩子,拎著幾箱笨重的行李,隻身一人在亞特蘭大轉機不容易啊,辛苦您了。」
心想,這個美國人大概沒見過一個瘦弱的東方女子,獨自抱著一雙稚齡的兒女,風塵僕僕地飛過大西洋,推輛娃娃車,身邊又堆著一堵圍牆般高的六大件行李。聽見這一番關心的話語,我臉上不禁不好意思地染上紅暈,客氣道:「其實,還好啦,沒那麽嚴重。」
原本打算一下飛機就要大吐苦水的︰哎呀!你都不知道喲,亞特蘭大那個大得讓人心慌慌的機場,入關時那個超嘮叨超白目的官員,問什麽超離譜的問題,我的行李有沒有放武器呀?有沒有打算在從事美國恐怖活動?根本是存心找碴,眼睛沒看到我一個是抱著兩個孩子的媽,黃皮膚長得一點都不阿拉伯,懷疑恐怖分子懷疑到我身上來,實在有夠誇張,非得讓我打開六大件行李檢查不可,芙子的奶瓶還要經過特殊儀器檢驗,全世界前所未有、超不人道的安檢。哎呀!你都不知道喲,我只有兩個小時的轉機時間,手上抱著兩個嬰兒,叫奧運選手來跑,也沒人能跑這麽快,光是急都急死人了……
面對眼前的陌生人,我一肚子苦水和著淚,只好硬生生地往肚裏吞回去,自知此時吐苦水是失言失態,加上人家是美國人,沒胸襟來聽你抱怨美國的反恐政策,便只能絮絮一些家常,應對了一些不要緊的話,説説美國的艷陽高照是如何振奮人心,又怨了一會兒,德國的天空和德國人的脾氣一樣深沉憂鬱。美國人果真快人快語,一掃我心中連日來的陰霾,雖然自己的丈夫又缺席了,心中縱使有百般不悅,也很快就釋懷了。
從對方口中得知,約書亞沒能來接機是因爲,昨夜醫院一位病患病情突然惡化,今早醫療小組決定必須緊急處理……不用等他説完,我就明白是什麽事讓他耽擱了,頓時兩人默默無語,我陷入沉思之中。
只聽見遠處「哐啷」一聲,似有重物翻地的聲響,打破了我們之間的沉默,抬頭去看,只見一個身穿墨綠制服推著清潔車的女子,似乎不慎撞上了一位推著行李的妙齡女子,數件行李嘩地散落一地,這聲響驚醒了沉思中的我,這時我才留意起這小小的機場,四處皆有這樣的清潔工,皮膚黑黝,墨綠的服飾讓他們更顯得黑壓壓的,更讓人看不清五官臉孔,讓人看不到他們的思維情緒。
她一手拎著拖把,一手扯住清潔車,刹住往前衝的車,口中操著南方黑人特有的口音,讓人難以辨認,她似乎正在道歉︰「Madam!」令人錯愕的一聲︰「夫人!」是一種帶有階級色彩的用詞。在白種人眼中看來,自己也是有色人種,心中卻瞧不起這樣陋俗,不覺微微地蹙了眉頭,但也不想置喙徒惹是非,只得垂下眉目,陷入沉思之中。
隱隱約約聽到約拿單低聲說道:「我們走吧!」他並沒有表示什麽,看來,這是件人人皆習以爲常的事呢。我跟著他朝出口方向走去,那兩人的聲音變得縹緲而空曠,遠遠聽來越來越不真切,嗡嗡地宛如在幻境,或許,我心中願那只是一個幻境。
美國黑人不論年齡只論膚色,一律尊稱白種人為夫人,黃種人也包括在内。歐洲人對於種族問題相當敏感,在經歷二次大戰浩劫之後,一旦有人不慎踩到納粹主義的地雷,誰人不口誅筆伐,道歉的道歉,辭職的辭職,分手的分手,絕交的絕交。此時此刻,讓我遇到這麽難堪的陋習,我這才驚覺自己已經身處美南,去過了亞特蘭大,踏足曾經蓄養黑奴的國度,種族膚色敏感之地。
約拿單開著一輛大氣的Pick Up,要裝上幾隻行李都沒有問題。大車開出了機場,駛入那片綿綿不斷的原始叢林裏。沿途燦爛的陽光、綠色的叢林、藍色晶亮的游泳池、象徵渡假聖地的棕櫚樹,這就是傳説中無限發展無限繁榮的美國。還不時看到一汪一汪的湖泊,像是有人不慎打破了一面鏡子,撒了一地,鑲嵌在綠色的叢林裏面,閃閃發光,像是鑲在一襲華服上的鑽石,映著閃耀的陽光,燦爛奪目。
兩個陌生男女擠在狹小的空間裏,弄得彼此都有點拘謹,約拿單爲了打破這種尷尬的局面,倉惶地開了汽車音響,那音響卻嘰里呱啦地説起火星文,我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他連忙解釋道︰「抱歉!我按錯了,這是我來時聽的阿拉伯文。」接著又往音響上按了兩下,像是變魔術一般奇妙地響起中文,不料正是我所熟悉的經文︰「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活,凡活著信我的人必永遠不死,你信這話嗎……」
我吃驚地問他︰「你是基督徒?你聽得懂中文?」他好像早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問,淡定地回答說︰「我是基督徒沒錯!但是我不會中文。」既然聽不懂中文,那是給誰聽的?我念頭一轉,馬上就猜到是怎麽一回事了︰「你想去阿拉伯傳教,這約翰福音是準備給我聽的。」
約拿單一雙眼睛登時亮了起來︰「你知道這是約翰福音?」
外人聽來,我倆像是在參禪,絕對聯想不到阿拉伯文和中文之間會有什麽關聯,又跟約翰福音又有什麽關係?只有我們兩個才能不用言語就各自心下瞭然。他揚起那張青春無懼的臉,有點神氣地說︰「實習之後我要跟著無國界醫生,去阿拉伯國家傳教。」
「啊!」我在心底驚嘆一聲,同樣的夢我也做過,再美的夢,人終究會被現實給征服,而我就是那個被征服的人。我不是神所揀選的人,今天偏偏遇到神所揀選的人,心有不甘,帶著挑釁的口氣說︰「你要放下醫界的高薪去沙漠裏做無償的工作?」足足倒了他一盆冷水。
他沒想到初次見面,我就來個針鋒相對,也不多做辯解,微笑地説︰「妳來我家查經吧!我們每周三有小組聚會,我會去載妳和孩子。」之後,兩人各自默默無言想著自己的心事,不枉福音圍繞耳際,我倒也認真聽著。
行車大約經過一個小時之後,約拿單悠悠地說︰「快到了!」我不自主地往窗外深深探了一眼,想看清楚自己未來的生活空間,陽光、湖泊、森林,不知夜晚是否有成群的蚊子來襲?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長著鬍鬚的大樹。鬍鬚?這裏的樹特別高大,高得可以觸及天頂,樹枝上皆披著一絲絲長長的鬍鬚,很像奇幻電影裏面的樹木,透著一股神秘,讓人覺得森林裏住著霍比人。後來才知道那些鬍鬚有個日本名字,叫做Kuzu,不需要泥土、不需要澆水,只需要空氣就能夠存活,掛在樹上就能夠繁衍生長的寄生植物。
車正朝著天際邊的一大片亮得像汪洋大海的湖泊駛去,暮色漸漸低垂,四合的天空一半如一張滴上墨汁的宣紙,渲染了一片黑。另一半卻是幻紫流金的晚霞,如一匹鋪開的七彩織錦,金碧輝煌。歸巢的白鷗遠看像是綴在織錦上的珍珠,一顆顆的玲瓏晶透,令人貪看不已。我們在湖邊尋個角落,停靠了車,徹子芙子早已經酣然入眠,可愛的神情引得我在香香的臉上親了一親。我抓緊孩子們沉睡的時機跳下車,擁抱這一場綺麗的幻景,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興奮。
在這樣奇幻迷濛的景色之下,樹上懸掛的長鬚在風裡一搖一晃,像是身不由己一般,啊!我正如這些鬍鬚一般,無緣無根地來到這裏,也不是我自己選的。約拿單淡然地指著不遠處一群坐落湖邊的新建築説︰「舒曼教授家就在那裏!就是靠湖邊的第一棟!」我聽了之後,心中狂喜,不由得引頸想看得更真切一點。約書亞選了這麽個地方來安家,想必從客廳裏的落地窗就可以見著這勝景,雖然他成日只顧著自己忙,早已經以醫院爲家了,不知錯過多少落日、多少黃昏?但終究,他還是,想到了妻兒。
夕陽西下,湖水快要吞沒這輪紅滾滾的太陽,紅色的流霞映得一面湖水煌煌如在夢中,大毒的日頭終於減去熱力,微風襲襲吹來,依舊暖暖的,我的心頭也是暖暖的,此時此刻縱使約書亞無法陪在身邊,來日共守著此景的時刻,還會少嗎?
在這原本無人的湖邊,遠遠見一個人沿著湖緩緩走了過來,仿佛是那熟悉的身影。啊!爲了疏解工作壓力,約書亞習慣獨自一人在森林裏散步,一瞬間,我像是醒了過來,趕緊跳上車查看兩個熟睡的孩子,透過車窗遠遠地看見他正朝著這邊走了過來,我眼中一熱,眼眶中直要落下淚來,但在陌生人前只能死命忍住。
一看清是約書亞時,我又趕忙地跳下車,從他的表情看來,不知是喜是悲,我面上笑若春風,眼中卻噙著淚,正想要向前撲進他懷裡時,卻看清楚了他那手術後慣有的憂戚與倦怠,我心中早早伸出去的一雙手,慢慢地收攏,保持原來的姿態,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在漫步在沉思,他遠遠看見了我們,目光朝著我看了一眼,卻也無意和我們打招呼。
長久以來我早已經學會了,在他有壓力的時刻,將自己化作無影無息的隱形人,屏息地看著他壓抑著激動不已的情緒,或許又是一次無力回天的手術,又是一個在他刀下喪命的亡魂,看著他遠遠地避開我,這一次,想必又死了人。他從來不在我面前提起手術的事情,只是一個人默默地走入無人的林間,只有森林才能疏解他那内心巨大的壓力,只有森林才能撫慰他内心的哀痛,讓他從挫敗中再度走出來。
映著火燒天的湖水,映在湖面上的那些白色建築也跟著染上絢麗的紅,紅得那麽地令人不捨,紅得令人惆悵,惹得我心中的一滴眼淚悄悄地滴入湖心,汎起一陣陣漣漪,無端弄皺了映在湖面上的倒影,弄皺那棟看似裝著滿滿幸福的新家,我回想起我們的愛情,我的夜夜期盼與夜夜孤枕難眠,想起那些與我毫不相干的死亡,死亡的氣味卻總是彌漫在家裏,主宰著我們的婚姻,久久無法散去。
夕陽無限好,面對這一片綺麗的晚霞,那倒影,那華麗的房子,這一切,恍若鏡花水月,都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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