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料來自︰時間的女兒 |
一年前和兒子看了一部俄羅斯影集︰『葉卡捷琳娜』,女主角就是歷史課本裏的凱薩琳大帝,葉卡捷琳娜則是俄語發音,在中國大陸這個翻譯比較通行。總之,這部戲觸發了孩子學習俄語的興趣,也讓我興起撰寫歐洲歷史宮廷小説的念頭。追完戲之後,我便著手寫了『涅瓦河畔的冬宮』一系列短篇,開始了我的歷史小説之旅。
寫歷史小説的同時,就以收集到的資料,一點都不想浪費,撰寫『病慾雪國』一系列歷史散文,算是副產品。創作就是這麽有趣的一件事情,原本以爲言情會是自己主要的創作元素,後來卻走上歷史小説之路,是始料未及之事。
還沒嘗試歷史小説之前,雖然小説的背景也是設定在古代,寫時卻小心翼翼地,深怕碰觸到歷史考據的艱巨任務。自己也算是歷史系科班出身的,一直以來對於史學界那種「鑒定真僞」、繁瑣的學術討論相當厭煩,再加上史界都有史料癖,手上沒有第一手史料,卻冒然去討論歷史的議題,心理上的焦慮與恐慌其實是有的。
然而,當創作方向逐漸向歷史靠攏時,瀏覽處理資料的過程中,雖談不上什麽「歷史考據」,但「調查」在位統治者及其身邊的人事物,是基本工作。後來,索性撇開求證精神,斗膽操刀寫起歷史散文,自己覺得爽快就好,管他什麽史料不史料的。
歷史與虛構在某種程度上是互斥的,小説的本質是虛構,撰寫歷史(真實)小説(虛構)時,如何拿捏到『三國演義』的七分事實,三分虛構,歷史功力非但要很深厚,而且還要在忠於史實的前提之下,游走於虛實之間,不出差錯,是件困難的事。再者,創作者不能只是拾人牙慧,還要進一步去超越歷史人物固有的刻板形象(例如︰曹操奸臣的臉譜),重新賦予歷史人物新的性格與生命……目標聽起來很偉大,實行起來卻很困難。
對我這個還處於摸索階段的人來説,目前能做到的只是,借用歷史時空的舞臺,以及歷史人物的軀殼,將虛構的情感注入其中,極力避免去處理歷史的問題(諸如︰政策、黨爭、戰爭等)。歐洲宮廷生活中,最重大的一樁事便是聯姻,聯姻涉及國際外交,是把歐洲各國捆綁在一起的「紅線」,算是我觀察歐洲史的一個切入點。
以上是歷史小説的部分,接下來談歷史散文。
寫了一陣子歷史小説副產品——歷史散文之後,我也開始思考如何開創另類風格,就以目前網上擊點率極高的Podcast︰『時間的女兒』來看,八卦風格幽默討喜,網紅是意料中的結果。剛開始接觸時,這個頻道所觸及的國家與斷代,與我密切關注的十八、九世紀俄羅斯普魯士還沒什麽交集。
一年前Hazel所處理的「國別史」,是我目前不會考慮的國家,例如英國史、法國史與西班牙史,因此不是很注意這個頻道的動向。
一年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最近又去聽「時間的女兒」,才發現人家的進度早就已攻陷了俄羅斯,迅速處理了普魯士的腓特烈大帝,也講完德意志兄弟之邦奧地利,這三個國家剛好是我的焦點。
這逼迫我去思考一個問題︰歷史散文要如何撰寫才能突破目前的八卦網風?若是自己也是在做跟別人一樣的陳述工作,按照這樣的風格繼續寫下去,其實意義不大。我自己必須跨出另一步,除了參閲網上資料之外,必須去買些專書來參閲,否則自己所看到的資料與播客們所過濾的資料,其實都是一樣的,都是源自網上,以同樣的材料,大家所做出來的東西極爲相似,内容大同小異。
就沒寫它的意義了。
而我思考的並非如何在歐洲史這個領域上,一揮而就,一炮而紅,也不是想去挖掘更冷僻的議題來大做文章?老實説,歐洲史就内容而言,原本就讓人難以下嚥,不但是國家太多,人物太多,這些人又都是近親通婚,光是去搞清楚王室之間的親屬關係,保證讓你暈頭轉向,失去方向感。
至於熱門題材,諸如︰亨利八世的離婚案,路易十四路易十五的情婦們,凱薩琳的男寵們,還是安妮女王的女寵們……這些人人都在做。若是去開發冷僻的題材,會有人捧場嗎?
不禁自問?
在熱門與冷僻之間去找到一個平衡點,非但困難,而且是相當困難,幾度想放棄,至今還未放棄的原因是,寫小説收集材料時,總是不斷地讀到了非常有趣的歷史故事,一時心癢難耐,最後還是動筆又寫了幾篇,權當作筆記與花肥也好。
日前想到一條新路,撇開小説虛構元素,結合小説的戲劇性與散文的真實性兩者,也就是所謂的戲劇散文,將歷史素材加上戲劇元素,以散文呈現,但又不只是歷史科普知識的平鋪直敘。
基本上,中國歷史上,早已存在這類型的歷史散文傳統,左傳、戰國策與史記,都是强調戲劇性的歷史書寫,作爲史書的同時,也是史上難得一見、優秀的文學作品。左傳長於敘事,情節富於故事性和戲劇性,善於描寫細節與刻畫人物性格。史記把歷史事件和人物事跡故事化,故事情節曲折跌宕,渲染氣氛,製造戲劇效果。史記以紀傳體為文體,為人物立傳,基本上就已經是一種側重描寫人物的書寫了,司馬遷善於刻畫人物心理活動,選擇歷史人物一生中最有典型意義的事件,來突出人物的性格特徵,並善於細節描寫,以瑣事烘托人物的性格……都是小説塑造人物的手法。。
前些日子曾經針對「歷史散文」寫了一篇文章︰『太陽王與同性戀弟弟』,在這裏再度把文章調出來,一併出場︰
如何將歷史寫得不煽情、不俗爛,又不枯燥無味、不成爲最佳催眠曲,讓人看了昏昏欲睡?
近日,Stefan Zweig的『Sternstunden der Menschheit』帶給了我一些新的省思。
這位中譯為褚威格的樹枝先生,即是名著『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的作者,我現在提到的這本書也有中譯本,稱爲︰人類群星閃耀時:14個容易被人忽略卻又意義深遠的「星光時刻」。
相較於他另外兩本歷史人物傳記︰『瑪麗斯圖亞特』與『瑪麗安東尼』,這十四篇歷史短篇的結構相當特出,引發我去思考一個問題︰如何捏出自己獨特的風格來創作歷史散文?褚威格的筆法稱爲歷史特寫(historische Miniatur),他將筆觸凝聚於某一個歷史時刻,把這一個時刻當成藝術品一樣來精雕細琢,就以書名而言,這個片刻就如歷史中的一瞬光,照亮了夜空。
不過老實説,褚威格所選擇的題材,諸如︰拿破崙在滑鐵盧之役、杜斯妥耶夫斯基被赦免死刑、托爾斯泰死前、太平洋的發現、斯科特的南極探險等等,大多是戰爭與探險,感覺上是偏向男性讀者的口味,我則會去關注女性讀者所喜歡的題材,側重女性在歷史上所發揮的影響力。
褚威格在『前言』中曾為他的書名做了一番詮釋,從中透露了他特有的「片刻決定歷史」的史觀︰「歷史大部分時候是個編年史家,他冷漠而持久地穿針引線,將那根巨大、歷經千年的鎖鏈環環相連,因爲所有的巔峰時刻需要綢繆,所有非凡之事需要醖釀……世界總是荒疏了漫長無謂的時光後,真正的歷史性時刻,真正的群星閃耀的時刻,才會登場……這些充滿戲劇性的巔峰時刻,這些生死攸關,超越時代的、決定性的時刻,往往發生在某一天,某一個時辰,甚至發生在某一個分鐘,儘管這樣的時刻在個人命運乃至整個歷史進程都難得一遇……」
偉大的歷史時刻是歷經漫長的醖釀綢繆,才會一夕爆發出來。
這與我所思考的歷史脈絡的確有交集,但我會偏重在「蝴蝶效應」上,所謂知微見著,一葉知秋,從小事件預見大結構與歷史長河脈動方向。也就是說,我不會單單只是雕琢一場偉大的戰役、一位偉大的英雄或是偉大的創作者,在某一個時刻所發出的耀眼光芒而已。多半會傾向以一個微不足道的片刻來作爲歷史長河的切入點,更會去關注,從這個切入點到底可以觀察到什麽樣的世界趨勢與國際情勢?
解剖一個人時,嘗試著從這個人身上去尋找他的家庭、家族及血脈所帶來的人力資源?
一生單打獨鬥的腓特烈大帝,如何在所有的歐洲國家都與他敵對時,找到他的盟友?
英國。
那是因爲,統治英國的漢諾瓦是他一生最摯愛的母親的娘家,普魯士與英國結盟,就是他母親的嫁妝。
從帝王所娶的皇后,來看戰爭盟友會是何人?對於研究歐洲史來説,至關重要。一個國王死後的王位繼承,原本是家務事,但在歐洲往往演變成全歐性的武裝衝突,原因何在?因爲歐洲王室之間都有血緣關係,王位繼承每個國家都有份,很容易演變成全歐性的戰爭,站在帝王背後的那個女人是何等的重要。我不得不説,這是歐洲政治運作的特色之一。
對腓特烈而言,決定七年戰爭的不是勃蘭登堡奇蹟(注一),而是那雙推動搖籃的手。
這是「時間的女兒」與「己歷歷人」兩個歷史頻道都沒有處理到的面相,但研究七年戰爭的德國歷史學教授Füssel卻說︰「漢諾瓦是關鍵。」(注二)
【注二】 Marian Füssel, Hannover ist der Schlüssel, in: Der Siebenjährige Krieg, G Geschichte 9/2021, S. 62-63.